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通灵的按摩师 作者:V·S·奈保尔 内容简介 格涅沙一直想当个受人尊敬的作家,可他没有足够的钱支持这个梦想。他早早毕了业,早早结了婚,婚后还是无所事事,只好加入按摩师大军,但始终生意惨淡。 一次无意的装神弄鬼,让格涅沙摇身一变成了通灵者。于是,他得到了足够的名望和权力,他从人变成了神。 一 艰难谋生的按摩师 他在南加勒比海地区出名且受人尊重,那是后来的事情。他成为人民的英雄,还当上了成功湖地区的英国政府代表。可我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他只不过是一个艰难谋生的按摩师。在当时的特立尼达,按摩师可以说是多如牛毛。 那时候,战争刚刚开始,我还在上学。有一次被同学硬拽去踢足球,结果第一场比赛就踢伤了脚,躺了几个星期才好。 我妈从没带我去看过医生,因为她压根儿就不信任他们。那个时候,人们宁愿相信没有正规行医资格的按摩师或者私人牙医。所以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我知道特立尼达的医生们都是些什么货色,”我妈过去总这么说,“早饭还没来得及吃,两三个人可能已经死在他们手里,但他们还像没事人一样。” 其实,事实并没有听上去那么吓人:在特立尼达,早饭指的就是中午那一餐。 我的脚又肿又胀,而且越来越疼。“那该怎么办?”我问。 “怎么办?”我妈说,“怎么办?再给你的伤脚一点时间喽,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 “我知道会怎么样!我这只该死的脚就要保不住了,你又不是不知道特立尼达的医生有多喜欢把黑人的脚截掉。” 我妈这才开始有点担心了。那天晚上,她弄来一堆泥浆糊在我的脚上。 两天后她说:“看起来有点严重了。现在只有格涅沙能够救你了,孩子。” “这个格涅沙是什么家伙?” 后来,很多人都问过同样的问题。 “这个格涅沙是什么家伙?”我妈模仿我的口气说,“什么家伙?看看现在的学校都是怎么教孩子的。你的脚伤了,你还用这种口气说话,好像你是他爸爸。人家的年龄足够做你爸爸了。” 我问:“他是干吗的?” “噢,他能妙手回春。” 她说这话的时候,带着颇为敬畏的语气。我觉得她不愿意多谈论格涅沙,好像他的医术极为神圣。 到格涅沙那里很远,要坐两个多小时的车。他住的地方叫泉水村,离王子镇不远。泉水村真是个奇怪的地名。那里不要说是泉水,连河水的影子都看不到。周围数英里都是平地,连棵树也没有,异常炎热。去的路上经过绵延数十英里的甘蔗林,然后突然就到了林子的尽头,进入泉水村——一个破败的小村庄,十来间茅舍分布在一条狭窄的、凹凸不平的路两旁。车在一个叫毕哈利的铺子门口停了下来。我们看到一幢木头房子,外墙上黑漆漆的涂料已经斑驳,屋顶的瓦楞铁皮生了锈。店门口张贴的小告示上写着“授权可销售酒精饮料”。可以看得出,坐在柜台前面高凳上的店主因此有点自命不凡。他的鼻尖上架着一副眼镜,手伸得远远的,正在阅读一份《特立尼达哨兵报》。 我们的出租车司机向他打了声招呼:“嗨!” 缓缓放下的报纸后面露出一张脸来。“我是毕哈利。”他从高凳上滑下来,抚摸着微微凸起的肚腩,“你们是来找先生的吧?” “不。我们大老远从首都西班牙港开过来是为了看风景。”出租车司机耍起了贫嘴。 毕哈利先生显然没料到会受到如此揶揄,便不再摸他的肚子,而是把上衣塞进卡其布裤子里。一个大块头女人从柜台后面走出来,刚巧看到我们。她掀起面纱。 “他们要问路。”毕哈利边说边走回柜台后面。 于是那个女人大声问:“你们要找谁?” “我们是来找先生的。” “再往里面开一点,”那女人回答,“很好找。院子里有棵芒果树的就是。” 她说得一点也没错。那幢房子的确很好找。因为那是村里唯一一个种了树的院子,房子看起来也要比其他人家的好些。 司机在屋前摁了摁喇叭。一个年轻的女人从屋后走出来,虽然骨架大了点,但她其实非常瘦,嘴里发着“嘘——嘘——”的声音,正拿着一把扫帚赶院子里的鸡鸭。她打量了我们好一会儿,才开口嚷嚷道:“当家的?哎,人呢?” 她又仔细看了我们一眼,然后拉下面纱遮住脸。 “喂,没听到我在叫你吗?当家的,喂!” 有人朗声应道:“好了,听到啦。” 司机熄灭了引擎,我们听到屋子里传来一阵响动。 一个年轻男人走出屋子,站在窄小的门廊下。他穿着普通,不过是裤子和背心,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神圣的地方,我还以为这个先生会扎着腰布,穿着印度长衫,裹着头巾呢。但他一手攥着一本厚厚的书,这点让我颇感安慰;阳光很强烈,于是他将另一只空着的手举过眼睛以便看清访客。看清之后,他立即跑下那几级木台阶,穿过院子来到母亲面前:“很高兴见到你。最近一切都还好吧?” 那个出租车司机多少有些好奇,不过他还是扭头看着从黑色的路面上升腾起来的热浪,嘴里嚼着一根火柴棍。 格涅沙终于看到车里还坐着我。“噢,噢,这孩子到底是怎么了?”他的声调听上去很是同情。 我妈下车,牵了牵裙子。“你是不知道现在的孩子有多难管教啊,瞧瞧他……” 他们三个,格涅沙、我妈和出租车司机,都把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你们干吗这么盯着我看?难道我杀人了还是怎么了?” “看看这个孩子,就他这样子,能玩那些野蛮的游戏吗?”我妈说。 格涅沙和出租车司机摇了摇头。 “唉,看看这个讨人嫌的家伙,有一天回到家变得一瘸一拐的。我说,‘孩子,你的脚怎么搞的?’他还做出一副男子汉大丈夫的派头回答我说,‘踢足球踢的。’我说,‘怕是踢傻了吧。” 格涅沙对出租车司机说:“帮我把这个孩子弄到屋里去吧。” 他们抱我进去的时候,我注意到前院被修整过,显然有人曾试图把这个土石飞扬的地方摆弄成一个小花园,但现在只剩下攀爬在篱笆上的一些植物和几株木槿花的树杆了。 看来格涅沙是这个村里唯一的骄傲。他的眼睛又深又黑,肤色暗黄,有点手无缚鸡之力的感觉。 走进格涅沙的房子,才让人真正大吃一惊。我们刚一进门,我妈就朝我眨了眨眼睛,示意我不要表现得太大惊小怪,但我注意到出租车司机无法掩饰地露出惊呆了的表情。屋子里这儿那儿全是书。书,到处是书。桌上高高地摞着,角落里一垛垛地堆着,地板上也散落得到处皆是。我从来没有在一间屋子里看到过如此多的书。 “这间屋子里究竟有多少本书啊,先生?”我问。 “我从来没数过。”格涅沙说。“莉拉!”他喊道。 话音刚落,拿着扫帚的女人便出现在我们眼前,速度之快让我感觉她一直就在边上等着他的招呼。 “莉拉,”格涅沙说,“这孩子想知道屋里有多少本书。” “让我想想,”莉拉把扫帚插在腰带上,扳起左手手指计算起来,“四百本人人文库的,两百本企鹅出版社的,这就是六百本。六百本,还有一百本读者图书馆的,就是七百本。如果再算上其他的书,我想这里大概有一千五百本左右吧。” 出租车司机吹了声口哨,格涅沙的嘴角扬起了微笑。 “先生,它们都是你的吗?”我问。 “它们是我唯一的罪过,”格涅沙说,“唯一的罪过啊!我不抽烟,不喝酒,但必须读书。还有,告诉你,我每个星期都要去圣费尔南多买书。莉拉,上个星期我在那里买了多少本?” “只有三本,先生,”她说,“但都是大书,很大很大的书。摞起来有六七英寸那么厚呢。” “七英寸。”格涅沙肯定地说。 “是的,七英寸。”莉拉附和道。 我猜莉拉应该是格涅沙的老婆,因为她接着便语带讥讽地说:“他也就会这个了。不知道劝过多少回,叫他不要老是读书。但他就是本性难改,从早到晚,就知道读书。” 格涅沙发出一阵短促的笑声,随即示意司机和莉拉可以离开房间了。他在地板上铺了一条毯子,让我躺在上面,然后开始上上下下地检查我的腿。我妈站在角落里看着。时不时地,格涅沙会碰碰我的伤脚,我因为疼痛难忍而发出呻吟,他便若有所思地哦一声。 我努力不去想格涅沙在我脚上来回捣鼓的手,而是把注意力放到墙上,那里挂着很多宗教语录,有印地语的,也有英文的,还有一些印度教的画。我凝神注视着其中一张上画的有四个手臂、端坐在一朵开放的莲花上的神像。 格涅沙检查完毕,站起来说:“大妈,这孩子什么事都没有,好好的。很多来找我的人都这样,其实没有什么问题。要我说,这个孩子就是心里有点不痛快,其他都很好。这个我没法治。” 然后,他对着躺在地板上的我吟诵了两句印度诗。如果我有先见之明,就应该好好注意他当时吟诵了什么,因为我相信他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慢慢走上半人半神的通灵道路的。 我妈过来低头看着我,略显迟疑地问格涅沙:“你肯定这孩子没有问题吗?我觉得他的脚伤得很重啊。” 格涅沙回答:“不用担心。我会给你一点药,保准让这孩子的脚几天之内就好起来。药是我自己调制的,一天服三次。” “饭前还是饭后?”我妈问。 “绝不可饭后服用。”格涅沙正色道。 我妈满意了。 “你也可以把药拌一点在孩子的饭里,那样说不定效果会更好。” 看到格涅沙有那么多书,我开始有点相信他了,也愿意吃他调制的药。后来,他还给我母亲一本小书,说:“这是送给你的,拿着吧。写这本书,再加上印刷,可花了我不少钱。”这让我更加仰慕他了。 “先生,这书真的是你写的吗?”我问。 他微笑点头。 回去的车上,我对母亲说:“妈妈,你知道吗,我真希望能把先生房间里的书都读一遍。” 当两个星期后,我妈说出下面一番话来的时候,真是让人既受伤,又吃惊。“你看看,我本来打算不监督你,让你自己好起来。如果我们去格涅沙那里的时候,你心诚一点的话,现在你应该已经活蹦乱跳的了。” 最终,我还是不得不去了文森特街的一个医生那里。那个医生只看了一眼我的脚,就说:“是化脓了,要把脓头切掉。”他收了十美元。 ※※※ 我一直没有读格涅沙的小册子——《关于印度教的101组问答》。虽然我要一天三次服用他配的难吃到极点的药(我拒绝把药拌在饭里面),对他本人我倒并不怎么反感。相反,对这个把自己藏在一千五百多本书里、住在一个闷热又无聊的小村庄里的瘦小的按摩师,我充满了好奇。 “特立尼达到处都是怪人啊。”我说。 “你要高兴可以这样说,”我妈回道,“但格涅沙可不是你想的那种怪人。要是搁在印度,他准是个圣人。总有一天,你会为认识格涅沙而感到自豪。现在,可以闭上你的嘴了,让我帮你把脚包起来。” 差不多一年之后的某一天,《特立尼达哨兵报》的第三版刊登了一则广告。广告上有格涅沙的头像,下面写着: 有兴趣的人士,欢迎你们致信泉水村,免费索取内容详尽的图册。 我想这则广告并没有产生多大影响,也不会真有多少人写信去索书。这类广告看得多了,想必没几个人会注意。没有人能预见到这则广告的深远意义。直到后来,格涅沙获取了他应得的声名和财富之后,人们才想起它,如同现在的我一样。 ※※※ 一九四六年是格涅沙职业生涯的转折点。好像是为了突出这一事实,那一年格涅沙出版了他的自传《罪恶的年代》(格涅沙出版有限公司,西班牙港,2.40美元)。这本书被很多人定性为超自然精神启发之书。就是这本书让格涅沙在中美洲和加勒比海地区声名鹊起。然而,格涅沙自认为出版这本传记是个错误。因此,在出版的当年,格涅沙就想办法回收了此书,并把自己的出版公司也关了。芸芸众生因此也就无从知晓格涅沙早年的艰难,这是特立尼达人民所痛恨的。我相信,就某种意义而言,格涅沙的个人历史,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历史。或许会有人有兴趣读一读我为他撰写的这本不完整的传记。以下记载的就是格涅沙·拉穆苏米纳尔,一个按摩师和通灵者在一九五三年以后的生活。 [1]特立尼达主要的商业贸易城市之一。​ 二 学生和老师 在女王皇家学院学习的四年里,格涅沙一点也不开心。他在那里就读的时候已经十五岁了,完全跟不上同龄孩子的进度。所以他总是班里年龄最大的学生,有些同学甚至要小他三四岁。但他能够来学院学习已经算运气很不错了。格涅沙的父亲在佛维斯一带有五亩荒地,他一直盼望石油公司能看中这片地,在上面挖口油井,但他没钱去贿赂,最后石油公司只是在上面凿了一口边界井,对此他也无计可施。虽然这个显然有失公允的结果让人感到失望,但还算来得及时,至少卖地的收入足够供格涅沙在西班牙港上学了。 拉穆苏米纳尔先生在把儿子送到“城里的学校”读书之前,很是张扬了一番。在开学前的一个星期,他带着格涅沙到处拜访朋友和熟人。他让儿子穿了一套卡其布西装,戴了顶印度小帽,很多人说经这么一打扮,格涅沙看起来像个小先生。女人们不禁唏嘘,反复叮嘱格涅沙别忘了他死去的妈妈,男人们则要格涅沙好好学习,将来回报父老乡亲。 那个星期天,父子俩离开佛维斯,搭公共汽车去了王子镇。老头打扮得像是在过节:缠上腰布,换上印度长衫,头戴白帽子,左腋下夹着一把精心收好的阳伞。他们在王子镇上了火车,知道自己在人群里看起来像重要人物。 “从现在开始,要当心你的西装。”老头大声说,邻座都听得清清楚楚,“记住你现在是要去城里上学了。” 他们到圣约瑟夫的时候,格涅沙开始为过于隆重的着装感到羞怯和不安。看到他们的人都忍不住窃笑,最后,在西班牙港下火车的时候,一个女人干脆笑出了声。 “我告诉过你的,不要让我这样穿!”格涅沙知道自己撒了谎,但他的确憋屈得几乎要哭出来了。 “让他们笑去。”老头用手掌摩挲着灰色的大胡子,用印地语回答道,“那些混账就喜欢嘲笑人。” “混账”是他最喜欢用来骂人的话,可能是因为在印地语中,这个词铿锵有力,非常具有冲击力。 他们匆匆赶到格涅沙要入住的邓唐纳德街。房东库柏太太是个丰满的黑女人,乍一眼看到两个人时也笑出了声,但她马上打破了尴尬:“先生,这孩子看起来一副聪明相啊。” “她是个好人,”老头用印地语对格涅沙说,“你住在这里就不必为吃饭和其他事情操心了。她会照顾你的。” 格涅沙情愿自己不记得第二天去学校后发生的事情。年长的学生们嘲笑他,虽然没有戴那顶印度小帽,但穿着卡其布西装的他依然觉得很别扭。然后在校长办公室发生了惊人的一幕:他的父亲激动地讲着,挥动着白帽子和雨伞;英国校长一开始还很有耐心,最后终于忍不住爆发了;老头亦大怒,嚷道:“混账!混账!” ※※※ 格涅沙始终没法让自己放松下来。他为自己的印度名字感到羞愧,一度甚至告诉别人他的真名是加里士。但这于事无补。他依旧不懂怎么穿衣服,亦不善体育,而且他的口音清楚地暴露出他是来自印度移民家庭的乡下孩子。他依旧相信,除了日光,在其他任何光线下看书对眼睛都是有害的。每天一下课,他就奔回邓唐纳德街的家,坐在后院的台阶上看书。母鸡回巢的时候,他就去睡了;公鸡还没打鸣,他已经起来了。“那个拉穆苏米纳尔真是个书呆子。”孩子们嘲笑他。但格涅沙的成绩从来只是中游。 更大的羞辱还在后头。第一次放假回家,父亲除了带着他到处炫耀外,还说:“时候到了,该让这孩子成为一个真正的婆罗门学者了。” 仪式就在那个星期举行。他们把他的头发剃光,给了他一小束藏红花,说:“好了,现在你可以去贝拿勒斯学习了。” 他收拾好他的东西,快步往佛维斯镇外走去。 按照事先的安排,店主多吉跟在他后面,边跑边用英语小声嘟囔:“孩子,不要真的离开家去贝拿勒斯修行。” 格涅沙仍自顾自往前走。 “这孩子是怎么了?”人们在边上议论,“他还当真了呢。” 多吉一把抓住格涅沙的肩膀,说:“别胡搞了,小子。不要装傻。你以为我有的是时间跟在你后面跑吗?你以为你真的要去贝拿勒斯了吗?那是在印度,知道吗?这里是特立尼达。” 他们把他带回了家。这只是个小插曲,却意义重大。 他回到学校的时候,头几乎还是秃着。所有的孩子都在嘲笑他,以至于校长对他说:“拉穆苏米纳尔,别再把学校搞得鸡犬不宁,你最好戴顶帽子来上学。” 于是格涅沙就在课堂上戴着他的印度小帽,直到头发重新长出来。 学校还有一个印度裔男孩,叫印达辛加。他住在邓唐纳德街上的一幢大房子里,也在女王皇家学院上学。他虽然比格涅沙小六个月,但要高三个年级。他非常聪明,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说他一定能成为一个伟大的人。十六岁的时候,印达辛加在文学社辩论会上作长篇演讲,在诗歌比赛上朗诵他创作的诗歌,并且总是在即兴演讲比赛中获胜。印达辛加在各种体育活动中也都游刃有余,虽然未必精通,但极有天分。也正因为如此,男孩们都觉得他是个称得上完美的人。有一次,印达辛加劝格涅沙上场和大家一起踢球。当格涅沙露出他苍白的、光光的双腿时,一个同伴鄙夷地朝地上啐了口唾沫:“呸,你的腿是不是从没晒过太阳啊!”从此,格涅沙发誓再不踢足球,好在他和印达辛加还是保持着朋友关系。印达辛加呢,发现格涅沙还是有可以利用之处的。“我们到花园里去散散步。”他会提议。在整个散步过程中,印达辛加不停地在说话,演练他在下一次辩论会上要讲的东西。最后,他会说:“怎么样,嗯?非常好。”这个印达辛加身材矮小,长得四四方方。他走路的样子、说话的神态,带着矮个子男人特有的趾高气扬。 印达辛加是格涅沙唯一的朋友,但他们的友谊没能够长久。格涅沙在女王学院读完第二个学年的时候,印达辛加获得了去英国的奖学金。对格涅沙而言,印达辛加所取得的成就,超越了他最大的野心。 在此期间,格涅沙参加了剑桥学院证书的考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获得了二级证书。拉穆苏米纳尔先生向儿子表示祝贺,表示会每年给学校捐奖学金。他还告诉格涅沙,会给他找个好姑娘结婚成家。 “老头子可真心急。”库柏太太说。 格涅沙给父亲写了回信,说他现在还不想结婚。父亲的回复态度强硬,说如果他不想结婚,就干脆脱离父子关系,不认他这个儿子。格涅沙同样意志坚决,决定把自己当成一个孤儿。 “那你现在一定要找份工作,”库柏太太说,“我不是担心你付不出房租,我的意思是你总得找份工作自力更生。为什么不去和你们校长谈谈?” 他真的去了。校长有点摸不着头脑,问:“你想做什么呢?” “教书。”格涅沙觉得这是对校长的奉承话。 “教书?奇怪。小学?” “您的意思是……” “你不会是想在这所学校里教书吧?” “不,先生,您太抬举我了。” 最后,在校长的帮助下,格涅沙进了西班牙港的政府师范学校学习。那里的印度裔学生比较多,他比以前感到自在了些。他在那里学了很多重要的科目,时不时会到附近的小学给小班学生上课。他学会了在黑板上写字,并且渐渐习惯粉笔划过黑板时发出的难听的刮擦声。就这样,他们把他变成了一个老师。 他被派往西班牙港拥挤的东区的一个学校教书。校长办公室兼作教室,里面坐满了小男孩。校长坐在乔治五世的画像下面试了格涅沙。 “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他刚开口,马上又跳了起来,嘴里嘟囔着,“等一等,我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那个孩子。稍等。” 他挤过摆得挨挨挤挤的课桌椅,站到后排一个男孩的边上。教室立刻安静下来,静得能清晰地听见隔壁上课的动静。接着,格涅沙听到坐在黑板下的男孩尖叫了一声。 校长再次大汗淋漓地回到格涅沙面前,用一块紫红色的手帕擦了擦那张大脸,说:“是的,我刚才说你是个幸运的人。大多数时候他们会把像你这样的新人送到乡下去,一直送到昆纳里普那一类的地方。” 说完他便自顾自放声大笑,格涅沙暗自思忖该不该跟着一起笑。但他刚发出笑声,校长的表情已经变得严厉起来,他说:“拉穆苏米纳尔先生,我不知道你对教育年轻人有什么想法,在你开始工作前,我想直截了当让你明白,这所学校重在教规矩,而不是教知识。所有的事情都要按计划进行。”他指着一张镶在相框里的课程表。课程表是用三种颜色的笔画的,挂在一张乔治五世国王的画像旁。“课程表是米勒老师画的。他是你现在代课班级的老师,他生病了,把骨盆摔坏了。”校长告诉格涅沙。 “画得真好……很遗憾听到他身体抱恙。”格涅沙说。 校长往后仰靠在椅背上,用尺子敲打着面前的一个绿色吸墨台,突然问:“这所学校的宗旨是……” “教规矩……” “不是……”校长鼓励他继续往下说。 “教知识。” “你反应很快,拉穆苏米纳尔先生。这一点很合我的心意,相信我们会处得很好。” 格涅沙接手的米勒的班级是所谓的“升级班”,类似于给智力发育不良的学生打发时间的地方。穿着制服的男孩们年复一年留在这里,有的甚至都不愿意离开。格涅沙把他在师范学院所学的悉数使将出来,但这些孩子就是不开窍。 “我不能什么都不教他们呀,”他向校长抱怨,“这个星期教他们定理一,下个星期他们就忘得一干二净。” “听着,拉穆苏米纳尔先生。我喜欢你,但我必须对你严格要求。快回答,我们的教育目的何在?” “教规矩,而不是教知识。” 于是,格涅沙彻底放弃了教导那些男孩的努力,只是按照教案的规定赶进度。这个班级从定理一学到了定理二,几个星期后,又毫不费力地从定理二学到了定理三。 因为有足够的空闲时间,格涅沙开始观察隔壁班的老师历普。历普是他师范学校的同学。和在学校里一样,他做事依旧认真,总是站在黑板前写了擦,擦了写,不停地教他们知识。他还常常鞭打学生,总是冲到座位旁,然后把学生拉到他的班级和格涅沙班级之间的一个隔音板后面。 就在米勒重新回校教书前的那个星期五,校长把格涅沙叫去,告诉他历普病了。 “他怎么了?” “他就说他病了,周一来不了了。” 格涅沙向前倾了倾身体。 “可别说是我讲的,”校长说,“千万别跟其他人这么说,但我的确是这样认为的。如果你随那些男孩去,他们也就随你怎么样。他们都是些好孩子,但他们的家长——老天!米勒回来后,你就去接历普的班级吧。” 格涅沙同意了。但他只替历普上了一个早上的课。 回校后的米勒对格涅沙非常不满。周一早上课间休息的时候,他跑去校长那里抱怨,格涅沙也被叫了过去。 “我走的时候,这个班级还是好好的,”米勒说,“这些男孩们都还不错。看看,看看,我一个星期不在——好吧,也就是两三个月的工夫——现在我回来了,看到了什么?他们不仅一点新的东西都没学到,还把我辛辛苦苦教会的东西都给忘得精光。教育是门艺术,哪里是随便什么人就能做的?居然真有那些从甘蔗地出来的人,敢到西班牙港来混教书这碗饭吃。” 活到这么大,格涅沙第一次感到如此愤怒。“你,见鬼去吧,你!” 就这样,他永远离开了那所学校。 ※※※ 格涅沙到码头散步。正午刚过,海鸥在帆船的桅杆间穿梭飞翔,嗷嗷叫着。他看到远处有一艘落锚的远洋轮,脑海中闪过旅游的念头。但这念头来得快,去得也快。下午余下的时间他是在一家电影院里度过的,但那是一种折磨。他特别痛恨电影结束前的字幕。他想:“人家都说屏幕上那些名字打得很大的人,都是赚大钱的。就算是那些名字很小的,应该也过得不赖。而我什么人都比不上。” 回到邓唐纳德街,库柏太太对他的安慰恰到好处。 “我可受不了那样无礼的待遇。”他仍有点愤愤然。 “你和你爸爸有点像,知道吧?用不着担心,我的孩子。你有一个很强的气场,我能感觉得到。不过不管怎么说,你把这么好的一份工作弄丢了总归不对。毕竟,他们也没有让你做牛做马。”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她又开始嘀咕这件事:“不过事已至此,也不能回头再请求校长的原谅了。” “是不能。”他立马表示赞同。 “我在想,我有个表弟在车管处工作,说不定他可以给你在那里找一份工作。你会开车吗?” “我连驴车都驾不了,库柏太太。” “没关系。他可以帮你搞到执照,然后你也不用怎么开车,只要测试其他开车的人就行了。如果能做我表弟那样的工作,那可就赚大钱了,各种各样有钱的傻瓜都会来求你发给他们执照。” 她又想了想。“啊,对了。我在无线电报局也有个认识的人。呃,我的脑子现在真是不太好使了。今天下午有一封给你的电报。” 她走到餐具柜前,从一个插着人造花的花瓶底下抽出一封电报来。 格涅沙读过电报,交还给库柏太太。 “哪个傻瓜发的?”她问,“能把人活活吓出心脏病来。坏消息现在都可以追着人到家里了。这个在电报上签了名的莱姆罗甘是谁?” “从来没有听说过。”格涅沙回答。 “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噢,你知道……” “不过,是不是很奇怪呢?”库柏太太打断了他,“就在昨天晚上,我梦到了一个死人。真的,这的确很奇怪。” [2]印度北方邦城市,印度教圣地。​ 三 莉拉 出租车到佛维斯的时候已将近晚上十一点半,村里却一点也没有夜深人静的样子。格涅沙意识到库柏太太说得没错,的确有人死了。他恍惚中感觉到村里的骚动有些不同寻常:几乎所有的大宅小舍都亮着灯,路上还有很多人,远处传来隐约的嗡嗡声,好像有人在狂欢。没过多久,他意识到死的人正是他的父亲。佛维斯好像在等他坐着出租车回来,一看到后座上的他,人们开始放声恸哭。 家里一片混乱。还没等他把车门完全打开,一群不认识的人就叫嚷着围过来,格涅沙几乎是被裹挟着走进了屋里。那里挤满了他从没见过的或者记不起来的治丧的人。 他听到出租车司机对身边的人说:“兄弟,我早猜出是怎么回事了。我们从西班牙港连夜赶过来,一路开足油门,像疯了一样。这孩子怕是被这个坏消息给吓懵了,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一个胖胖的、伤心地抽泣着的男人一把抱住格涅沙,说道:“你收到电报了?这是我第一次发电报。我叫莱姆罗甘,你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爸爸。就在昨天,昨天……”莱姆罗甘说不下去了,眼泪刷刷地往下掉。“就在昨天我还遇见他,我说,‘老爹,’我总这么叫他,‘进来坐坐,弄点什么吃的吧。’哦,你知道,我买下了多吉的杂货铺。是的,多吉死了快七个月了。我买下了他的铺子。” 因为哭泣,莱姆罗甘的眼睛又红又小。他继续说道:“我说,‘老爹,进来坐坐,弄点什么吃的吧。’你知道他是怎么回答我的吗?” 一个女人用双臂揽着格涅沙问:“他说了什么?” “你想知道他说了什么?”莱姆罗甘抱了抱这个女人。“他说,‘不,莱姆罗甘,我今天不想吃东西。’” 他再次陷入伤感,几乎无法把句子说完整。 那个女人松开格涅沙,双手抱住头,尖声哭着,声音慢慢拖长变成了无法抑制的哽咽:“‘不,莱姆罗甘,我今天不想吃东西。’” 莱姆罗甘用汗毛浓重的手擦了擦眼睛,朝着卧室方向伸出双臂,抽泣着说:“今天……今天,他什么都吃不下了。” 那个女人再次发出尖叫:“‘今天,他什么都吃不下了。’” 悲痛难耐的女人扯下了蒙住脸的面纱,格涅沙认出那是他的一个婶婶,便伸出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我可以去看看父亲吗?” “去,赶紧去吧,看你爸爸最后一眼。”莱姆罗甘回答,泪珠从他的胖脸颊滑到胡子拉碴的下巴上。“我们给他净了身,穿戴整齐,什么都准备好了。” “你们不要跟着我,”格涅沙说,“我想一个人待着。” 他关上卧室的门,人们的抽泣和哭喊一下子变得遥远起来。棺材放在屋子中央的一张桌子上,进门时他看不到父亲的尸体。在他的左面有一盏小油灯,低矮的火苗在墙上和镀锌的天花板上投射出巨大的阴影。他向桌子的方向走了几步,木头地板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动,油灯的火苗随着一阵轻风摇曳。桌边的空气陡然变得很凉,就着昏暗的光线,格涅沙发现棺材四周堆积着冰块。这间屋子现在变成了停尸房,充斥着樟脑丸的气味,除了他和油灯微微晃动的火苗,没有一样有生气的活物。而他和火苗都是静默的,唯有冰融化成的水顺着四条桌腿流进盛水的容器里,发出断断续续的滴答声。 格涅沙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有什么感觉,完全没有想哭的冲动。他离开房间,发现一屋子的人都在等着他,大家把他团团围住。只听莱姆罗甘说:“兄弟们,帮帮忙,给孩子一点新鲜空气。他爸爸死了,是他唯一的爸爸呀。”哭声又响成一片。 没有人问他火葬的安排,因为每件事情都已安排妥当,格涅沙觉得这样也很好。他跟着莱姆罗甘离开自己家,那个满是哭泣、哀号和叹息的房子。那里除了卧室,到处都被煤气灯、油灯和大烛台照得通明。 “今天这儿不开伙了,”莱姆罗甘说,“大家到我店里去吃饭吧。” 格涅沙一整夜都没睡,所有的事都不像是真的。事后,他能记起的就是莱姆罗甘对他十分关照,他女儿亦如此。他还记得回家后找不到生火的工具,记得女人们悲哀的歌声响彻暗夜,记得清晨时分为葬礼做的准备。依照殡葬师、婶婶和莱姆罗甘的要求,他做了所有的一切,不去思考,也没有疑问。他记得自己围着父亲的遗体绕行数圈,记得在父亲的额头画上了代表种姓等级的标记,以及其他种种,直到葬礼的仪式感渐渐取代了因亲人故去而生出的悲痛。 ※※※ 一切都结束之后——遗体火葬、骨灰入土,所有人,包括他的婶婶,都回去了——莱姆罗甘说:“格涅沙,现在,你可是个男人了。” 格涅沙思考了一下他的处境。首先,他想到了钱的问题:自己欠着库柏太太两星期的寄宿费十一美元,目前兜里还剩十六美元三十七美分。他应该还可以从学校那边得到约莫二十美元的工资,但他决定不去索要这笔钱,即使他们主动寄给自己,也要如数退还。他还没有时间考虑是谁替他垫付了葬礼的费用。后来,在他结婚的前夕,他才发现是婶婶掏的腰包。他盘算着,钱暂时不是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因为他继承了石油公司的土地征用费——每月六十美元——在佛维斯这可算得上是一笔很可观的财富。但是,石油公司的钱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没有了。尽管他已二十一岁,受过良好的教育,但还不知道如何赚钱养活自己。 有一件事情给了他希望。后来,他在《罪恶的年代》一书中写道:“在和莱姆罗甘先生的交谈中,我得知一件奇怪的事情。父亲是在那个星期一的上午十点五分到十点十五分之间过世的,正是我和米勒先生发生争执的时候。如此巧合,令我无比诧异。我第一次感到,冥冥之中自有安排。那是一个让人难以想象的巧合,把我从都市生活的空虚中拽出来,放回到拥有更多时间静心思考的、平和宁静的乡村生活中。” 能够离开西班牙港让格涅沙感到开心。他在那里待了五年,却始终无法适应或融入当地社会。那个城市太大了,太嘈杂了,和他的家乡太不一样了。还是回到佛维斯好,人人都认识他,尊敬他,何况他还受过大学教育,且新近丧父——后两条更让他整个人都蒙上了一层光辉。他们称呼他“先生”,有些家长还鼓励孩子称他为“格涅沙老师”,但这勾起了他并不愉快的记忆,所以他拒绝了这一称谓。 “你们这样叫我是不对的,”他还隐晦地加了一句,“我觉得我是对着错误的人,教了错误的东西。” ※※※ 接下来的两个月,格涅沙变得无所事事: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甚至开始怀疑做任何事情的意义。他在熟人家吃饭,然后就是四处闲逛。他买了一辆二手的自行车,整日骑着车在佛维斯附近的山间小路上转悠。 人们说:“那个男孩,格涅沙,一直在思考问题呢。他很忧郁,但他还是不停地在思考。” 格涅沙也希望自己能够对人生有更深刻的思考,但令他感到不安的是,他想的都是些简单的小事情,稍纵即逝,无关紧要。他开始觉得自己有点古怪,害怕自己会疯掉。他熟识佛维斯的人,佛维斯的人也熟识他,并且喜欢他,但有时候,他感到自己和他们有点格格不入。 ※※※ 但格涅沙无法逃脱莱姆罗甘的纠缠。莱姆罗甘有一个十六岁的女儿,他想把女儿许配出去,而且想许配给格涅沙,这是村里的一个公开的秘密。格涅沙常常收到来自莱姆罗甘的礼物——一个特殊品种的鳄梨、一罐加拿大三文鱼,或者是澳大利亚黄油——每次途经莱姆罗甘的铺子,他必定会被叫进去。 “哎,哎,先生。你怎么路过这里招呼也不打一声呢?人家会以为我们吵架了呢。” 格涅沙不忍心拒绝莱姆罗甘的邀请,尽管他知道在柜台后面,通往内屋的那扇门后,莱姆罗甘的女儿一定在脏兮兮的、镶着蕾丝边的门帘后面偷偷看他。格涅沙在父亲过世的那天晚上曾见过她一面,但那时候并没有特别注意她。现在,他发现门帘后的女孩个子挺高。有时候,女孩伸出头来怯怯地张望,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神里既有调皮、单纯,也有敬畏。 格涅沙无法把女孩和她的父亲联系起来。她瘦,皮肤白白的;莱姆罗甘胖,肤色几乎是黑的。他看起来好像终年只穿一件外套,那是一件蓝色条纹的衣服,没有领子,始终敞开着,露出他那个大圆肚子和毛茸茸的胸脯。莱姆罗甘整个人看起来和他的店铺是一体的。格涅沙有一种感觉,仿佛每天早上都有人拿一块油腻腻的抹布,把店里上上下下擦拭一遍——那台磅秤、莱姆罗甘和其他所有的东西。 “这里其实不脏,”莱姆罗甘说,“只是看起来脏。坐下,先生,请坐。用不着掸灰,因为没什么好掸的。你就在靠墙的长凳上坐吧,我们好好聊聊。我是个粗人,但我喜欢听有知识的人说话。” 格涅沙不情愿地坐下来,不知该如何作答。 “聊天可是人生的一大乐事,”莱姆罗甘总是拿这句话作开场白,说着便从高脚凳上滑下来,用手掌抹去柜台上的灰尘,“我喜欢听有知识的人讲讲他们的想法。” 格涅沙还是不说话,莱姆罗甘重又爬上高脚凳,开始谈论死亡。“你的父亲,先生,可是个好人啊。”他的声音里带着哀愁,显得很沉重,“不过,我们可是给他操办了一个体面的葬礼。这是我在佛维斯参加的第一个葬礼,知道么,先生。我这辈子可是参加过不少葬礼,但现在我敢说,在任何人面前说,你父亲的葬礼是我见过的最体面的葬礼。实际上,我的二女儿莉拉,她是我所有女儿里最好的一个,也说那是她所见过的最隆重、最体面的葬礼了。她说她数过了,有五百多个人呢,来自特立尼达各个地方。出殡的车辆排起了老长的队伍。大家都喜欢你的父亲啊,先生。”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莱姆罗甘的沉默是出于对死者的追思,格涅沙的沉默则是因为他不知道到底该说些什么。两人的对话往往到了这种时候就进行不下去了。 “先生,我喜欢和你这样聊天。”陪格涅沙走出店门的时候,莱姆罗甘会再次重申他的想法,“我自己是个粗人,但我喜欢听有知识的人讲讲他们的想法。对了,先生,你为什么不抽空再来坐坐呢?让我想想,明天怎么样?” 为了解决两个人的对话困难,莱姆罗甘后来想出一招。他假装不识字,让格涅沙读报给他听。他把胳膊肘放在柜台上,手托着油腻腻的头,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你的朗读,先生,真是了不起,”莱姆罗甘有一次说,“你想想,要是我拿起这张报纸,看到的尽是些奇怪的符号和涂鸦。”他自嘲地笑了笑,“你一拿起报纸呢,嘿!嘿!我还没有来得及挠挠背,就听你读出来了,你一读我就懂了。真了不起啊,先生。” 还有一次,他说:“先生,你读得太好了。我完全可以闭上眼睛,静静地听你读报。昨天晚上关了店,知道莉拉是怎么跟我说的吗?莉拉问我,‘爸爸,早上在店里和你讲话的那人是谁啊?他讲起话来就像我在圣费尔南多听到的广播里的声音。’我告诉她,‘姑娘,那可不是什么广播,那是格涅沙·拉穆苏米纳尔。格涅沙·拉穆苏米纳尔先生。’我就是这么告诉她的。” “你在开玩笑。” “啊,先生。我干吗要和你开玩笑呢,啊?要不要把莉拉叫出来,你自己问她?” 格涅沙听到蕾丝布帘后的窃笑声,赶忙低下头,看着丢弃在地上的空香烟盒和空纸袋:“不,不用了。不用麻烦她了。” 一个星期后,莱姆罗甘对格涅沙说:“先生,莉拉的脚有点问题。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可以帮忙看一看。” “我可不是医生,脚的问题一点也不懂。” 莱姆罗甘笑了,作势要在格涅沙的背上拍几下。“先生啊,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你不是一直都在城里的大学上学吗?况且,我也没有忘记,你的父亲可是我们这里最好的按摩师啊。” 多少年来,老拉穆苏米纳尔在这一带的名声一直相当不错,直到该着他倒霉的那一天来临。那一天,他把一个年轻的女孩给治死了。王子镇的医生后来诊断出那女孩只是得了阑尾炎,老拉穆苏米纳尔不得不花了很多钱来平息这件事。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给人看过病。 “那不是他的错。”莱姆罗甘边说边带着格涅沙走到柜台后面,往门帘里面走,“他仍旧是我们这里有史以来最好的按摩师。能认识他唯一的儿子,我感到很自豪。” 莉拉坐在一个用蔗糖袋子扎成的吊床里。她穿着件清爽的布衣裳,长长的黑发看起来刚刚洗过,梳得整整齐齐。 “你能看看莉拉的脚吗,先生?” 格涅沙看了一下莉拉的脚,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好像只是碰了碰,”他后来写道,“她的脚就好了。” 莱姆罗甘毫不掩饰对他的钦佩之情。“我不是跟你说过么,先生,有什么样的父亲,就有什么样的儿子。行医治病这种事情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我在想,你为什么不行医呢?” 格涅沙想起了自己和村里人格格不入的奇怪感觉,他觉得莱姆罗甘说的话有点道理。 他不知道莉拉是怎么想的,因为他看好了她的脚以后,她就咯咯笑着跑开了。 从此以后,格涅沙开始主动出现在莱姆罗甘的店里。每次去,他都发现店铺有所改变。最显著的变化是铺子里出现了一个玻璃柜台。这个玻璃柜台放在店堂正当中,又亮又干净,和周围的环境全然不协调。 莱姆罗甘告诉格涅沙:“这其实是莉拉的主意。这玩意倒是真能让蛋糕不被苍蝇叮到,看起来也很时髦。” 不久后,苍蝇都飞到了玻璃柜的里面。因为有块玻璃破了,破了的地方被糊上一层黄色的纸。如此一来,玻璃柜台和周围的环境倒是协调了。 莱姆罗甘说:“我努力让佛维斯变得时髦一些,可是老弟,真不是那么容易啊。” ※※※ 格涅沙还是常常骑着自行车出去逛,同时漫无边际地想着自己的生活和未来。就在这样一个骑着自行车瞎逛的下午,格涅沙遇到了一个对他的一生起了决定性影响的人。 两人的第一次见面并不愉快。他们是在一条尘土飞扬的路上相遇的。那条路像一条弯弯曲曲的蛇,穿过绿色的甘蔗林,连接起王子镇和一个叫德贝的地方。他完全没料到在路上会碰到人,因为是正午,太阳从头顶直射下来,甘蔗的叶子在空气中纹丝不动,连哪怕一点点微风也没有。那时,他刚刚穿过一个交叉路口,正经过一个叫鹦鹉地的小村庄前的下坡道,任自行车轻松向前滑行,突然,有个人在坡道尽头向他挥手,示意停车。那是个高个子男人,看起来怪怪的,浑身上下就穿了一件黄色的棉布袍子,打扮得像个和尚,手里还拿着一根拐棍和一个包袱。 “我的兄弟!”那人用印地语跟他打招呼。 格涅沙没有别的选择,只得停下车,心里还有点害怕眼前的这个人。所以他很不客气地问:“你是谁?” “印度人。”对方用英语回答,格涅沙从没听过这样的口音。这个人长而瘦削的脸比任何印度人都白,还有一口糟糕的牙齿。 格涅沙愈加有点不耐烦:“你撒谎,赶紧让开,我要过去。” 那个人努力扯出微笑:“我是印度人。克什米尔来的。也算是印度人。” “那、那你为什么穿着这身黄衣服?” 闻听此言,那男人略显局促,不安地摆弄起手中的拐棍,低头看看自己的布袍,说:“你觉得我打扮得不对?” “在克什米尔大概可以这样,但在这里显然不对。” “但是图片里——呃,他们就是这么穿的。我非常愿意和你谈谈。”他突然热切起来。 “好吧,好吧。”格涅沙带着安慰的口吻回答道。但不等那个人开口说话,格涅沙就已跳上自行车,猛踩脚踏板开溜了。 莱姆罗甘听说后,肯定地说那人一定是斯图瓦特先生。 “我觉得他看起来简直像个疯子。他的眼睛像猫眼一样,让我心里发怵。你应该看看他大汗淋漓的样子,好像从没在热带生活过似的。” “八九个月前,我在佩尼亚尔见过他,”莱姆罗甘说,“就在我搬到这里来之前,人人都说他疯了。” 后来格涅沙得知,斯图瓦特先生最近在特立尼达南部出现过。他把自己打扮成印度医生的样子,声称自己是克什米尔人。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住在什么地方,但大家普遍认为,他实际上是一个英国的百万富翁,只是行事有点疯癫。 “他和你有一点像,知道吗?先生。他也喜欢想问题。不过我跟别人说,如果有那么多钱,多想想问题也没什么的。我真为我的同胞们感到羞愧,怎么能因为人家有钱又大方,就肆无忌惮地抢人钱呢。不管他住在什么地方,都会被当地人搜刮走很多钱,所以每过一阵子他就不得不搬到另一个地方,然后同样的事情又会发生。” 格涅沙再次见到斯图瓦特先生,是在一个叫沼泽地的村庄。当时斯图瓦特先生很狼狈,被一群小男孩围在当中,那群孩子试图把他身上的黄袍子扒下来。斯图瓦特先生既不挣扎也不反抗,似乎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被人围攻。格涅沙见状,马上从自行车上跳下来,从市政工程部门在路边留下的石子堆上抓起一把石头。 格涅沙试图把男孩们赶走,不料斯图瓦特先生却冲他嚷嚷道:“不要伤害他们,赶紧放下你的石头,他们只是些孩子!” 男孩们一哄而散。格涅沙走到斯图瓦特先生身边,“你没事吧?” “衣服弄得有点脏,不过我的手脚都还好好的。”他的脸上露出笑容,“我就知道我们会再碰面的,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那次我很抱歉。” “噢,我明白。但我们应该尽快谈谈。我感觉咱们俩气味相投,能谈得来。不,不要否认这一点,我们会很投缘的。” 格涅沙不由得笑了,发现自己实在无法拒绝斯图瓦特先生邀他喝茶的好意。当然,他那么做完全是出于礼貌,并非真有赴约的打算。但在和莱姆罗甘交谈过后,他改变了主意。 “他是个孤独的人,先生。”莱姆罗甘说,“这里没有他的同类。相信我,他完全不像人们说的那样是个疯子。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会去。你会和他处得来的,你们都是受过教育的人。” 就这样,格涅沙去了斯图瓦特先生的住处——鹦鹉地村外的小茅屋。从外面看小茅屋没什么特别之处,茅草屋顶,泥糊的墙,但屋里却异乎寻常的整洁,陈设简单,只有一张小床、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 “人的需求不过如此。”斯图瓦特先生如是解释他那间几乎可以说是简陋的屋子。 格涅沙正准备在那把椅子上坐下,斯图瓦特开口道:“不,不要坐在那里。”他拎起椅子,把它翻转过来:“看,这是我自己做的,我怕不太牢。用的是本地的木料。” 格涅沙更感兴趣的是斯图瓦特先生的穿着。这天他穿得很普通:卡其布裤子和白色的衬衫。先前那件黄袍子已不见了踪影。 斯图瓦特先生看出了格涅沙的疑惑:“穿什么其实不重要,它与精神上的需求无法相提并论,我已经想通这一点了。” 斯图瓦特先生向格涅沙展示了一些他雕刻的印度小神像。格涅沙非常吃惊,倒不是那些神像的工艺有多么精湛,他只是完全没有想到,斯图瓦特先生会花费如此多的精力去雕刻这些神像。 斯图瓦特先生指着墙上的一幅水彩画说:“这幅画我已经画了好几年,每年都有一两个新主意冒出来,这时我就会重新画一遍。” 水彩画的基调是蓝色、黄色和棕色的组合,描绘了好几只棕色的手,伸向画面左上角一盏黄色的灯。 “这画挺有意思的。”格涅沙说。顺着斯图瓦特先生手指的方向,他看到在黄色的灯光后面的背景里还有一只蓝色的、蜷缩起来的手,上面布满皱纹。“有些人看到了光明,有些人则因为怕烫到而退缩了。”斯图瓦特先生解释说。 “为什么那些手都是棕色的呢?” “印度人的手。当今这个世界上,只有印度人还在追寻永恒的生命。你,看起来很忧愁。” “是这样的,先生。我很忧愁。” “为了生活?” “我想……”格涅沙回答,“是的,我很为生活感到忧愁。” “心中充满困惑?”斯图瓦特先生追问道。 格涅沙只是笑了笑,他不知道斯图瓦特先生指的是什么。 斯图瓦特先生在床边和他并排坐下,继续问道:“你今天在干吗?” 格涅沙笑了笑。“什么都没做。我觉得我整天做的就是思考。” “冥想?” “是的,冥想。” 斯图瓦特先生兴奋地跳了起来,在他的水彩画前拍着手。“太典型了!”他边说边无比陶醉地闭上眼睛,“实在是太典型了!” 然后他睁开眼说:“但是现在——我们喝茶吧。” 在午茶的准备上,斯图瓦特先生一点也不怕麻烦。他总共弄了三种三明治,还有饼干和蛋糕。尽管格涅沙开始喜欢起对面这位高高瘦瘦、有着奇怪口音、行为举止怪异的先生,并准备好好尝尝他弄的小食,但他习惯了印度食品的胃实在是无法接受那冰凉的鸡蛋水芹三明治,那味道几乎让他作呕。 斯图瓦特先生注意到了他的窘迫,安慰他说:“没关系,天气也太热了。” “噢,我挺喜欢的。不过我还不太饿,只是有点渴。” 他们谈啊,谈啊。斯图瓦特先生急于了解格涅沙心中所有的忧虑。 他说:“我觉得你的冥想不是浪费时间,我想我知道是什么让你感到忧虑,并且我认为有一天你会找到答案的。说不定到那时候你会把它写出来,变成书。如果我不是因为担心自己会沉迷太深,我也可能会去写书。总之,在做任何事情之前,你都必须找到自己心灵的节拍。而且不再为生活忧虑。” “好的。”格涅沙说。 斯图瓦特先生好像积蓄了多年的话没有说与人听,一时间滔滔不绝。他向格涅沙讲述过往的生活,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经历,他的失望,对基督教的排斥。他的故事让格涅沙着迷。除了坚持说自己是克什米尔地区的印度人之外,斯图瓦特先生的学识堪与女王皇家学院里的任何一名老师媲美。随着午后时光的流逝,他的蓝眼睛看起来已不再那么吓人,而显得有些忧郁起来。 “那你为何不去印度呢?” “政治。我不想被牵扯到任何事情里去。你无法想象这里让人心灵多么安宁。或许有一天你会去伦敦——但愿你还是不去为好——坐在出租车上望出去,看到的都是一个个愚蠢、残酷的面孔,那里的一切都让人感到恶心。在那种地方,你无法不变得像他们一样恶心。而这里,就大不一样。” 热带的夜晚说来就来,斯图瓦特点起一盏油灯。屋内更显简陋低矮,让人顿觉凄凉。由于不得不走了,格涅沙感到很对不起斯图瓦特先生,留下他独自面对孤独。 “你必须把你的想法写下来,”斯图瓦特先生鼓励道,“这些想法可能会对其他人有帮助。知道吗,一直以来,我都预感到自己会碰上像你这样的人。” 格涅沙离开之前,斯图瓦特先生给了他二十本《科学思想》杂志。 “它们带给我许多安慰,”他说,“你可能也会发现它们有用。” 格涅沙翻了翻,很吃惊,说:“但这不是印度杂志,斯图瓦特先生。这里写着杂志是在英国印的。” 斯图瓦特流露出哀伤的神情,回答:“是的,在英国,在风景秀美的奇切斯特,萨赛克斯郡。” 他们的谈话就这样结束了。此后,格涅沙再没见过斯图瓦特先生。大约过了三个星期,当他再去茅屋拜访的时候,发现里面住着一个年轻的劳工和他的妻子。多年以后,格涅沙才得知斯图瓦特先生的下落。大概在他们那次谈话六个月之后,他回到英国,并参了军,最终死于意大利。 格涅沙非常珍惜对斯图瓦特先生的记忆,在自传的扉页上,他写道: 献给奇切斯特的斯图瓦特先生 多年的 良师益友 ※※※ 格涅沙已经不单纯是莱姆罗甘家的常客。他现在每天都在那里吃饭。莱姆罗甘不再叫他待在店里,而总是把他让进后面的房间。这样一来,莉拉就得躲去卧室或者厨房里。 后面的房间渐渐有了变化。桌上铺起了油布桌布;从未粉刷过的、生出霉斑的隔墙上挂起了一大张喜气的中国日历;蔗糖袋子扎的吊床被面粉袋子扎的吊床取代。有一天,油布桌布中间摆了一个花瓶。一个星期不到,一束纸做的玫瑰花就在瓶里盛开了。格涅沙也越来越受尊崇:从一开始吃饭时用的搪瓷饭碗到现在的陶制碗碟,这可是这家人所能提供的最高礼遇。 桌子上不断出现让格涅沙吃惊的东西。有一天,上面放了一套《销售的技巧》。 莱姆罗甘说:“我敢肯定你还在念那些大部头的书,就如同你在西班牙港时那样。嗯……是不是这样,先生?” 格涅沙回答说不是。 莱姆罗甘努力做出不在意的样子,说:“我也有几本书,莉拉把它们放在桌上啦。” “这些书看起来很不错。” “先生,教育真是件了不起的事情啊。可是没有人想到把我送到学校去。你知道吗?我五岁的时候就去田里割草了。看看莉拉和她姐姐,她们俩都能读会写,知道吧,先生。可惜我不知道苏敏特拉现在怎么样了,她嫁给了圣费尔南多的那个傻瓜。” 格涅沙拿起其中一本小册子,翻阅了几页。“是的,看起来真是本好书。” “这可是特意为莉拉买的书,先生。我说过,她既然会读书,那总得给她一些东西读。对不对,先生?” “爸爸,你别瞎说。”一个女孩的声音响了起来。他们回过头去,看到莉拉站在厨房门口。 莱姆罗甘迅速转身对格涅沙说:“她就是这样的女孩子,先生。她不喜欢别人称赞她。她很害羞,而且痛恨撒谎。我刚才就是试她一下给你看呢。” 莉拉看也不看格涅沙,对着她父亲说:“你是从毕松手里买的这些书吧。他走的时候,你还很生气地说,如果再看到他,一定会好好收拾他。” 莱姆罗甘拍着腿大笑道:“这个毕松可真是个聪明的生意人。他说话的时候像个教授,当然和你比还差点,但也还算不错的啦。我买这些书其实是因为我们打小就认识,一同割草长大的。当时我们可都是有志向的男孩子,先生。” 格涅沙又重复了一遍:“我觉得这些书很不错。” “那就把它们带回家吧,先生。书是要拿来读的,你把它们带回家读读吧。” 不久以后,格涅沙看到莱姆罗甘的店门口贴出了一张硬纸板做的大告示牌。 莱姆罗甘告诉格涅沙:“这是莉拉写的,我没有要她写。我们喝过早茶后,她就安安静静坐下来,把这个给写出来了。” 纸板上写着: 告示 特此,告示。如下;提供:空缺!现在,提供。需要;女性:商店,店员! 格涅沙说:“哦,莉拉认得不少标点符号呢。” “正是如此,先生。这孩子坐了一整天,尽在研究这些标点符号。她就是这么一个人,先生。” “可是你为什么要女店员呢?” “莉拉说这是法律规定的,必须在外面贴出这样的告示,先生。但实际上,我压根儿不喜欢店里面有女店员。” 格涅沙带走了那几本关于销售的小册子,并且读完了它们。那些亮黄色和黑色的书皮引起了他的兴趣,读到的内容也让他很着迷。作者对色彩、装潢和货品摆放深有见地,津津乐道店面的粉刷、货品的陈列,以及簇新的货架对销售所能产生的影响。 “这些书是一流的。”格涅沙由衷地向莱姆罗甘赞叹。 “你一定要把这话告诉莉拉,先生。我去把她叫来,请你当着她的面直接告诉她,这样一来,说不定她会自己去读那些书的。” 这无疑是个重要的时刻,莉拉似乎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她进来的时候没有抬头。她父亲说话的时候,她把头埋得更低了,其间她咯咯地笑了几声,有点害羞的样子。 莱姆罗甘说:“莉拉,你听到先生怎么对我说的了吧。他喜欢这些书!” 莉拉又咯咯地笑了,但仍保持着矜持的礼貌。 格涅沙问:“告示是你写的吗?” “是的,是我写的。” 莱姆罗甘不由得拍了下大腿,说:“我怎么告诉你的,先生?这个女孩真的能读会写!”他不禁得意地大笑起来。 但莉拉接下来说的话让莱姆罗甘大吃一惊,笑不下去了。 莉拉直截了当地问了格涅沙一个问题。 “你也会写字吗,先生?” 对这个问题格涅沙完全没有防备。为了掩盖他的惊愕,他边回答,边整理桌上的书。 “是的,”他说,“我会写字。”然后,几乎想也没想,他便脱口而出:“总有一天,我也会写出这样的书来。就像这些一样。” 莱姆罗甘张大了嘴巴。 “你是在开玩笑吧,先生。” 格涅沙拍了拍那些书,听到自己很肯定地说:“是的,就像这些书一样,就像这些书一样。” 莉拉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而莱姆罗甘则不由自主地摇起了头,带着无比的惊愕和由衷的赞叹。 四 与莱姆罗甘反目 格涅沙在《罪恶的年代》一书中写道:“我想,从第一天踏进莱姆罗甘先生的店铺,我就知道这是无法改变的命运:我会娶他的女儿。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一切都像是上天的安排。”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有一天格涅沙去莱姆罗甘的店里,莱姆罗甘穿了件干净的衬衫,看起来像刚洗过澡,头上也涂了发蜡。他的一举一动安静而刻意,好像在做普迦。他从屋子的角落里拉过一个小板凳,坐在餐桌边看着格涅沙吃饭,不发一言。起初他看着格涅沙的脸,继而看着他的盘子,然后目光就停留在那里,直到格涅沙抓完最后一把米饭。 “先生,你吃饱了吧?” “是的,饱了。”格涅沙伸出中指将餐盘抹得一干二净。 “你一定还因为父亲的过世而难过吧。” 格涅沙舔了舔手指。“我倒不怎么想他。” “不,先生,请不要这样说。我知道你心里是难过的。假设,只是一种假设——我这样说当然是有点老套——如果你想要结婚的话,也没人替你张罗。” “我自己都不清楚是否想要结婚。”格涅沙摸着肚子从桌边站起来,莱姆罗甘家的饭菜让他满足得打了个饱嗝。 莱姆罗甘理了理花瓶里的玫瑰,继续说道:“不管怎么说,你是个有知识的人,能够自己照顾自己。不像我,先生。我五岁就开始工作了,没人管我。当然,那对我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你知道那好在什么地方吗,先生?” “猜不出。直说吧。” “给了我骨气和信念。先生,这就是我打拼得来的。骨气和信念。” 格涅沙从桌上拿起个黄铜水罐,走到窗边洗了手,漱了口。 莱姆罗甘用两只手将油布桌布抹平,掸了掸桌上几乎看不见的碎屑,小心翼翼地接着说道:“我知道,对像你这样受过教育的、白天黑夜都用来读书的人来说,经营一家小店铺是太低微了。不过我不在意别人怎么想。先生,请回答我这样一个问题:作为一个有文化的人,你会因为别人的想法而不开心吗?” 还在漱口的格涅沙立即想到了和米勒先生在西班牙港发生的那次争吵,但在把口里的水吐到院子里后,他说:“不。我不介意别人怎么说。” 莱姆罗甘咚咚咚跑到窗边,从格涅沙手中接过黄铜水罐。“我这样说吧,先生。请你在吊床上坐下。哎呀,让我先替你掸掸灰。” 格涅沙坐下后,莱姆罗甘在吊床前来来回回地踱着步。 “别人伤害不了我。”他双手背在身后说,“好吧,他们不喜欢我,他们不来我店里了。那能够伤害我吗?我就不是原来的我了吗?大不了我去圣费尔南多,到那边的集市上摆个小摊。不,先生,请让我说完。我肯定会这样做的。就算是摆个小摊,那又怎么样?那又怎么样?” 格涅沙又打了个饱嗝,声音很轻。 “告诉我,那又怎么样呢?”莱姆罗甘自顾自地嘿嘿笑了两声,“嘭!五年后,我就能开好多个杂货店。到那个时候,谁还敢取笑我?然后你就会看到那些人都来向我讨饶,他们会说,‘莱姆罗甘先生,给我这个吧;莱姆罗甘先生,给我那个吧。’他们还会央求我去参加选举,央求我去做各种各样的蠢事。” 格涅沙说:“老天保佑,你现在还不必去圣费尔南多摆摊。” “确实是这样的,先生。就像你刚才说的,托老天的福。虽说我是个文盲,但你可要在吊床里坐好了,听我算算我的财产。” 莱姆罗甘一边说,一边来回踱步。他显得非常激动,以至于前额上渗出了亮晶晶的汗珠。他伸出背在身后的手,掐着手指算了起来。“在查瓜纳斯附近有两英亩地,那可都是好地;在佩尼亚尔有十英亩,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就能攒到足够的钱,在那块地上凿个油井;在泉水村有栋房子——不大,但好歹是栋房子;在锡帕里亚还有两三间房。所有这些加起来,我的身价大概有一万两千美元,嗯,不错,真是不错。” 莱姆罗甘用手擦了擦前额,然后摸着后脖颈说:“我知道这很难让人相信,先生。但是我说的绝对是真话。我觉得,你娶莉拉是件好事。” “好的。”格涅沙爽快地应道。 ※※※ 结婚之夜到来前,他再也没有见过莉拉。莱姆罗甘也假装格涅沙从没碰到过莉拉,因为他们都是守规矩的印度人。按照印度的传统,婚礼前新郎是不能见自己的新娘的。 莱姆罗甘那儿他还是会去光顾,为的是安排婚礼的各项细节。但他只会规规矩矩地待在店里,不再跑到后面去了。 “你和苏敏特拉的那个傻瓜丈夫可不一样,”莱姆罗甘对他说,“你是个新派的人,你必须有个新派的婚礼。” 所以他没有通过派发用藏红花粉染过的米饭来向亲戚朋友们宣布这桩婚事。“这样做太老派了。”他想发结婚请柬,印在镶着金边的纸上,边缘裁出贝壳的形状。“而且我们一定要在上面写上漂亮的话,先生。” “但是在请柬上能写出什么漂亮的句子来呢?” “你是有文化的人,先生。我认为你能想出来的。” “R.S.V.P.?” “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都没有,反正看起来不错。” “那我们就写上吧,先生。你是个新派的人,而且,这个听起来就很漂亮。” 为了印结婚请柬,格涅沙亲自去了一趟圣费尔南多。他去的那家印刷店乍一看挺让人失望的。店堂又暗又破,只有一个瘦瘦的、穿着破烂卡其布短裤的年轻小伙在里面。他一边吹着口哨,一边操作手动印刷机。但当看着空白的卡片从印刷机里吐出,他精心写下的字句奇迹般地变成铅字的时候,格涅沙不由得被一种类似于敬畏的情绪控制。他站在那里,看着男孩摆弄好机器,又开始印电影院传单。那个男孩自得其乐地吹着口哨,完全不理会站在一边的格涅沙。 “这种机器也可以用来印书吗?” “那你以为这机器是干吗的?” “你最近印过什么好书吗?” 男孩一边用滚筒蘸墨汁,一边回答说:“你听说过特立尼达人写了什么书吗?” “我会写出一本的。” 男孩朝一个垃圾箱吐了口唾沫,垃圾箱里满是沾满墨迹的纸团。“我的这家店倒是蛮有趣的。来我这里印书的人,大概会用隐形墨水写书!” “你叫什么名字?” “巴斯迪奥。” “好的,巴斯迪奥,你听好了:有一天,我会拿一本书来让你印的。” “当然,先生。你写,我印。” 格涅沙并不喜欢巴斯迪奥那副做作的好莱坞腔调,而且要写书的话一出口,他自己就后悔了。就写书这件事情而言,好像并不是出于他自己的意愿:这是他第二次对人夸下这样的海口。一切皆是天意。 ※※※ “是啊,这些请柬很漂亮。”莱姆罗甘说,但他的声音听起来一点也不开心。 “发生什么事情了,让你的脸拉得比芒果还长?” “教育,先生,真是件了不起的事情。如果你像我一样是个可怜的文盲,什么人都会想着要占你的便宜。” 莱姆罗甘说着竟哭了起来。“现在,就是现在,你坐在椅子上,我坐在柜台后的板凳上,看着这些漂亮的卡片,你是不会相信他们都对我做了些什么的。在锡帕里亚,有个人想要抢占我在那里的两间屋子,在佩尼亚尔的那些人也在对我耍诡计……都是因为我不识字啊。” “他们到底对你做了些什么?” “啊,先生。我就知道你会这样问。我知道你是想帮我。但已为时太晚。他们给了我很多写得天花乱坠的纸,让我签名,所以现在,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自从父亲的葬礼之后,格涅沙还从未见过莱姆罗甘哭得这么伤心。他说:“好了,听着,如果你是在担心嫁妆的事情,就别哭了。嫁妆的事情我无所谓。” “先生,我是觉得很难为情啊。你知道印度婚礼的那些规矩,所有人都会看新郎从岳父那里拿了多少嫁妆。婚礼后的第二天早上,新郎坐下来,大家会给他一盆鱼蛋烩饭。新娘子的父亲就要在这个时候掏出钱来,直到新郎把饭吃完,每个人都想看我到底会给你多少钱。他们会说,‘看啊,莱姆罗甘把他的二女儿,最好的那个女儿,嫁给了一个受过大学教育的男人,而他只给了他这么一点。’就是这件事情让我寝食不安啊,先生。我知道对你来说,对一个有文化的、白天黑夜都在读书的人来说,这算不了什么,但于我而言,先生,我的脸该往哪儿搁呀?” “你就别哭了,听着。鱼蛋烩饭我会吃得很快的,绝不会让你难堪。当然也不会太快,免得人家以为你一文不名。我是不会向你索要丰厚的嫁妆的。” 莱姆罗甘含着眼泪笑了出来。“我就知道你是这样的人,先生,我知道你会这样。我真希望莉拉已经见过你,这样她就知道我给她选了个多么好的丈夫。” “我也希望我已经见过莉拉了。” “先生,现在有些新派的年轻人在吃鱼蛋烩饭前,压根儿就不等岳父派钱呢。” “但这是个传统啊。” “是的,先生,传统。但我仍然认为这个传统在现代社会很不像话。如果是我结婚,我才不要女方的嫁妆呢,我会说,‘伙计,让鱼蛋烩饭见鬼去吧。’” ※※※ 结婚请柬发出后,格涅沙就不能再去莱姆罗甘家了,但他一个人在屋子里也没能清静多久。十几个女人带着她们的孩子出现在他屋里,大多数他都不认识。他认出其中一张脸,让他难以置信的是这个带着孩子的女人居然是他的一个表妹。他去西班牙港读书的时候,她自己还是个孩子。 孩子们对格涅沙很不屑。 一个拖着鼻涕的小男孩某天问他:“她们告诉我是你要结婚了。” “是的,是我。” “啊呀呀!”男孩留下一串讥笑声,跑开了。 男孩的妈妈说:“这就是现在让我们头疼的事情啊,小孩子的想法都太现代了。” 有一天,他认出这些女人中有一个是他的婶婶,就是在父亲的葬礼上哭得最凶的那几个人之一。她不仅对葬礼的方方面面作了悉心的安排,还支付了所有的费用。后来格涅沙要还她钱,她很恼怒,告诉格涅沙别犯傻。 “生活就是这样滑稽,”她说,“人死了,我们就哭;隔两天有人结婚,那我们就笑。噢,小格涅沙啊,这种时候总是希望能够有家人在场,但你的家人在哪里呢?你爸爸,他死了;你妈妈,她也死了。” 她说得如此动情,以至于显得欲哭无泪的样子。格涅沙第一次意识到,他要结婚了是件多么重大的事情。 格涅沙觉得,这么多人挤在屋子里乱哄哄的,却很开心,真是件神奇的事情。他被要求待在卧室里,屋子的其他地方都被她们占着。起先,她们把他的屋子变为一个野餐场所;然后,又成了一个乱糟糟的露营地。但她们看起来都很开心。格涅沙很快发现,这种无政府状态其实只是表面上的。十来个在房间各处晃悠的女人里,有一个默不作声的高个女人,大家都叫她乔治王。就他所知,这很可能就是她的真名。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此人,而她现在却掌管着他的家。 “乔治王很有一手。”他的婶婶说。 “有一手?” “她是个做管家的料。给乔治王一小块蛋糕,她能让十二个孩子分着吃,而且你可以绝对放心,她会分得又均匀又公平。” “那么你认识她喽?” “认识她!是我让乔治王来帮忙的。告诉你吧,我觉得能够认识她真是幸运。现在无论什么事情,我都让她帮忙。” “她是我们家的亲戚吗?” “也可以这么说。佛巴西亚是乔治王的远房表弟,你是佛巴西亚的远房表弟。” 婶婶打了个嗝,不是饭后那种轻微的饱嗝,而是一个长长的、断断续续的嗝。“都是风给吹的。”她并不是在道歉,而是在向格涅沙解释,“好长时间了……你父亲死后就一直这样,想想看……这风可把我害惨了。” “你去看过医生吗?” “医生?他们就会胡说八道。有个医生告诉我什么来着,他说我的肝在偷懒。我一直都搞不明白:肝怎么知道偷懒呢,嗯?” 她又打了个嗝,说:“听到没有?”然后用双手使劲揉了揉前胸。 在格涅沙心里,他开始把这个婶婶称为“打嗝女士”,后来干脆就叫“打嗝大婶”。不出几天,她就传染了屋子里的其他女人。她们都开始打嗝,揉胸脯,抱怨风。除了乔治王。 格涅沙终于等到了给他涂藏红花油的那一刻。这些天来,他一直被关在屋子里,就是那间停放过他父亲遗体的房间。抹油的时候,乔治王、打嗝大婶和其他几个不认识的女人让他躺下,在他身上抹上油膏。她们从房间里出去的时候,唱起了印度的结婚歌谣,旋律非常悲伤。格涅沙不禁想到,这段时间不知莉拉是怎么过的。 这些天来,他整天待在房间,能够陪伴他的只有那几本《科学思想》杂志。他把斯图瓦特先生留给他的每一本杂志都读了一遍,有些读了好几遍。屋子外面,不停传来孩子们奔跑、叫嚷、撕扯和母亲们教训他们的声音,以及人来人往一刻不停的走动声。 结婚前一天,那些女人最后一次让他躺下给他抹油,他问打嗝大婶:“我刚想起来,你们在外面都吃些什么?谁付的账?” “你。” 他几乎是一下子在床上坐了起来,但乔治王强有力的胳膊阻止了他。 “莱姆罗甘让我们千万不要为了这个事情让你烦心,”打嗝大婶说,“他说让你头疼的事情已经够多的了。乔治王管着所有的事呢。她会和莱姆罗甘结账的。他说婚礼后会来找你要钱的。” “噢,老天!我还没有娶他女儿呢,他就已经这样自作主张了!” ※※※ 但凡有婚丧嫁娶,佛维斯总是变得异常热闹。好几百人涌到莱姆罗甘家赴宴。他们有来自本地的,也有从其他地方赶来的。婚宴上有跳舞的、打鼓的、唱歌的,如果对持续一整夜的结婚仪式不感兴趣的话,光看这些人的表演就已相当热闹了。莱姆罗甘杂货铺的后院张灯结彩,灯是传统的烛灯,各式各样,很漂亮;装饰品主要是水果,挂在椰树干上,让人看了很开心。所有这些都是为格涅沙准备的,他感受到了这一点,因此觉得非常满意。尽管最初结婚这件事让他有些难为情,但和婶婶的一番对话激发了他的使命感。现在,他已经完全沉浸在了兴奋之中。 整个仪式过程中,所有人都必须假装他从来没有见过莉拉。她坐在他身边,从头到脚被一层纱蒙着。直到人们用一条毯子把他们俩都盖起来,他才能拉下她的面纱。在粉红色毯子透进来的柔和光线中,她看起来像个陌生人。她不再是那个半躲在蕾丝布帘后面咯咯傻笑的女孩子了。她看起来如此圣洁、安详,完全是一个印度好妻子的形象。 婚礼结束之后,他们就是丈夫和妻子了。莉拉被带走,剩下格涅沙一个人,应付第二天早上的鱼蛋烩饭仪式。 仪式开始的时候,他穿着新郎的盛装——缎子做的长袍和带流苏的帽子,在院子里铺开的毯子上坐下,面前摆着一盆鱼蛋烩饭。那东西看起来白乎乎的,丝毫引不起人的食欲。他知道忍着不吃这盆东西并不怎么难。 莱姆罗甘第一个拿出钱来诱惑他去吃面前的那盆鱼蛋烩饭。整夜没合眼的他有些憔悴,但看起来心情还不错。他往鱼蛋烩饭边上的黄铜盘子里放下五张面值二十美元的票子,然后退后几步,叉起双手,面带笑容地把目光转向格涅沙,接着又移向聚拢在边上看热闹的一小群人。 他脸上的笑容大概保持了两分钟,因为格涅沙对摆在面前的鱼蛋烩饭看都没看一眼。 “伙计们,给这孩子一点钱吧。”莱姆罗甘朝着周围的人喊道,“给他一些钱吧。给吧,给吧,不要个个装得跟个穷光蛋似的。”他在他们面前走来走去,笑着,喊着,鼓动着。围观的人中有几个在盘子里放下一些小面值的钞票。 格涅沙还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个盛装的菩萨般,平静,高高在上。 看热闹的人在他周围聚集起来。 “伙计们,这是个懂道理的孩子,”莱姆罗甘的声音带着一点焦虑,“你们以为他大学是白上的吗?” 他又放下一张一百美元的钞票。“吃吧,孩子。我可不想让你饿着了。现在还不到饿的时间呢。”他发出一阵笑声,众人并不理会,只是屏息看着格涅沙的动静。 格涅沙还是不吃。 他听到边上一个人说:“呵,这样的事情总有一天会发生的。” 人们说:“得了,莱姆罗甘。再掏点钱出来吧。你不明白他坐在这里等什么吗?难道等人给他拍照不成?” 莱姆罗甘憋出一个短促的假笑,恼了。“如果他觉得可以从我这儿榨出更多的钱来,那他就想错了。难道我会在乎他挨饿吗?我会在乎吗?” 他走开了。 人越聚越多,笑声越来越响。 莱姆罗甘又走回来,人们朝着他起哄。 他往铜盘里又放了两张一百美元的钞票,直起腰身之前,他对格涅沙低声恳求道:“不要忘了你保证过的,先生。快吃吧,孩子;快吃吧,儿子;快吃吧,先生;快吃吧,大先生。我求你了,吃吧。” 边上有个男人尖着嗓子嚷了一句:“不,我就是不吃!” 莱姆罗甘直起身,转过头去:“你,赶紧给我夹起尾巴滚出去,滚!不要搅浑水,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人群发出一阵嘘声。 莱姆罗甘又弯下腰,小声道:“你看看,先生,你让我丢足了脸。”他眼中带着泪水,央求道:“你看看,我的骨气和信念全给你糟蹋了。” 格涅沙仍然一动不动。 人们开始把格涅沙当成英雄对待。 格涅沙最终从莱姆罗甘那里得到了:一头公牛和一头小母牛,一千五百美元现金,一栋在泉水村的房子。格涅沙欠那些女人的饭钱,莱姆罗甘也不得不承担下来。 仪式终于在早上九点的时候结束了。莱姆罗甘浑身是汗。 “那个孩子不过是和我开开玩笑罢了,”他不停地向周围的人念叨,“他早就知道我会把这些都给他的。你们知道,我们不过是开开玩笑罢了。” ※※※ 婚礼后,格涅沙回到自己家。莉拉要三天后才能过来和他一起生活。打嗝大婶留下帮他收拾房间。女客们呼啦一下全不见了,就像她们突然冒出来时一样迅速。偶尔,格涅沙还能看到一两个掉队者还在他的屋子里晃悠、吃饭。 “乔治王昨天去阿里马了,”打嗝大婶告诉他,“那里有人死了。明天我也要赶过去,但我让乔治王先走一步去那里张罗一下。” 接着,她觉得该给格涅沙一点实在的生活建议了。 “那些时髦的女孩子没有一个是好货色。”她说,“据我听知,莉拉就是这样一个时髦女孩。不管怎么说,你娶了她,她就是你的了,你得好好收拾她。” 她停顿了一下,打了个嗝。“如果她想要出头,你要时不时给她一点颜色看看。” 格涅沙说:“我想莱姆罗甘现在一定很生气,为了吃鱼蛋烩饭那件事情。” “虽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那是莱姆罗甘自找的。一个男人去做女人的事情,给自己女儿说媒,他活该。” “我现在得从这里搬走了。你知道泉水村吗?莱姆罗甘给了我一栋那里的房子。” “那是个小地方,你去了能做什么?在那里你唯一能找到的工作就是在甘蔗园砍甘蔗。” “那可不对我的胃口,”格涅沙犹豫了一下,然后说道,“我想行医。” 她大笑起来,以至于又打嗝了。“噢,都是这该死的风吹的。你……你想要我的命吗,孩子?行医?你对行医知道多少?” “我父亲就是有名的按摩师,他知道的我都知道。” “但做什么事情都得是那块料才行。你想想,如果每个人都说‘我想要行医’,那特立尼达的按摩师就会多得只能互相看病了。” “我觉得我就是那块料,就像乔治王天生是块管家的料。” “她倒确实是块与众不同的料,她天生就是那样。” 格涅沙讲了他给莉拉看脚的事情。 她歪了歪嘴巴。“听起来你倒确实还行。不过像你这样的,应该做点别的事才好,比如和书籍有关的事情。” “我会去做的。”那句话又不由自主地从他嘴里冒了出来,“我想我会写书的。” “好事情。写书能赚大钱。我觉得那个写《麦克唐纳德农夫指南》的人一定赚翻了。你为什么不试着写写《拿破仑命运之书》之类的书呢?我觉得你肯定能写出那样的书来。” “大家都想买这类书吗?” “特立尼达缺的就是这样的书,孩子。算上城里所有的印度人,我们也没有什么真正的大学者。大家怎么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情呢,只是误打误撞罢了。” 格涅沙想了想说:“是的,这就是我要做的事情:一边行医,一边写书。” “我认识个小伙子,他能让你的书在特立尼达卖得很火。如果一本书卖两个先令四十八分,每本书分给那个人六分……让我想想,印五千本的话……” “那就有两千美元,但是——等一等,天哪,我还没有开始写呢。” “我了解你,孩子。一旦你想着要去写书,肯定能写出好书来。” 她又打了个嗝。 ※※※ 最后一批客人走了,莉拉搬过来开始和格涅沙一起生活,莱姆罗甘于是向格涅沙宣战了。那个晚上,莱姆罗甘在佛维斯的大街上一边走,一边喊:“他纯粹是个强盗啊!我老婆死了,孩子嫁了,现在就剩下我,可怜的孤老头子一个人了。我为他做的一切他都忘得一干二净,他忘了我怎么张罗他父亲的后事,忘了我帮了他多大的忙!他抢劫我!他跟我过不去!大家都听好了,老天会帮我的,看看我怎么收拾这个狗娘养的东西!” 格涅沙命令莉拉关上门窗,关掉灯。他拿出父亲以前用的拐杖,站在前屋中央。 莉拉哭了起来。“那是我的爸爸啊,你拿着拐杖难道是要打他吗?!” 格涅沙侧耳听着莱姆罗甘在外面马路上的叫骂:“格涅沙,你这个小屁孩,你还想要我的房产,啊?你听着,除非我死了,否则你休想。” 格涅沙说:“莉拉,卧室里有个小笔记本。帮我拿过来。抽屉里有一支铅笔,你也帮我拿过来。” 她帮他拿来了本子和笔。格涅沙在本子上写下:“除非他死了才能拿他的财产”。在这句话下,他加上了一个日期。他这么做,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打算,他只是心里有点害怕,觉得应该采取一点什么行动才行。 莉拉又哭了起来。“你是不是要对我爸爸施巫术啊?!” 格涅沙大声呵斥道:“莉拉,你有什么好害怕的?我们不会在这里久住的。过几天,我们就搬到泉水村去。没什么好怕的!” 莉拉还是止不住哭泣。格涅沙解下腰间的皮带,抽了她。 她放声大哭:“噢,老天啊!噢,老天啊!他今天要打死我了!” 这是格涅沙第一次打莉拉,也意味着两人家庭生活的正式开始,格涅沙打莉拉并不是因为迁怒于她;莉拉挨了格涅沙的揍,也并不因此憎恨他。尽管这不是结婚仪式的一部分,但这对两个人来说,都意义深远——意味着两个人都成年了,可以独立生活了。格涅沙是个丈夫了,而莉拉和其他年长的女人一样,是已婚妇女了。现在,她也可以像她们一样,向别人讲述丈夫是如何打她的。她回娘家的时候,也可以如每一个出嫁的女人一般愁眉苦脸,满腹心事。 这是珍贵的一刻。 莉拉又哭了一会儿,说:“当家的,我真的担心我爸爸啊。” 又是一个第一次。她第一次叫他“当家的”。现在已经完全没有疑问,两个人都是成年人了。三天前,格涅沙还觉得自己比小毛孩好不了多少,心焦气燥的。现在,他突然觉得自己再没有那些孩子气了,他心里在想:“父亲是对的,我早就应该结婚了。” 莉拉说:“当家的,我真的很担心爸爸。今天晚上他是不会对你做出什么事情来的。他只不过在外面嚷嚷,等一会儿就会走。但他是不会原谅你的。在佩尼亚尔的时候,我曾看到他用马鞭把人打得可惨了。” 他们又听到莱姆罗甘在外面喊:“格涅沙,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 莱姆罗甘的声音已经变得嘶哑:“格涅沙,今天晚上我会把我的刀磨快!我什么都不怕,我要让你进医院,就算让我坐牢也没关系。你小心着点,我警告你!” 然后,就像莉拉说的,莱姆罗甘走了。 第二天早上,格涅沙做完普迦,吃了莉拉为他煮的第一顿早餐,问:“莉拉,你有你爸爸的照片吗?” 她正坐在厨房的桌子前淘米准备午饭。“你要照片干吗?”她警觉地反问。 “姑娘,你怕是忘了自己是谁了吧?你以为你是警察吗,可以随随便便来盘问我?你有的是旧照片吗?” 莉拉的眼泪掉进米里。“并不是很旧,当家的。是两三年前爸爸去圣费尔南多时,张先生给照的,一张是爸爸自己,一张是爸爸、我和苏敏特拉。就在苏敏特拉结婚前照的,照片里我们身后是一幅图画,前面有植物,很漂亮。” “我只要你爸爸的照片,不想要你的眼泪。” 他跟着她走进卧室,穿上出门的衣服——卡其布裤子、蓝衬衫、棕色的帽子和一双棕色的鞋。莉拉从床底下拉出她的行李箱,一个买安可牌香烟时得到的赠品,在箱子里找到了照片。 “给我,”他一把从她手里拿过照片,“这下我就可以搞定你爸爸了。” 她紧跟着走到楼梯口,“你要去哪里,当家的?” “莉拉,你知不知道,对于一个结婚只有三天的女人来说,你这样管我的事也未免太快了。” 在去的路上,他没办法绕开莱姆罗甘的铺子,所以特意晃动着父亲留下的拐杖,装得好像那个铺子根本不存在一样。 果然不出所料,他听到莱姆罗甘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格涅沙,你以为自己是个男人了吗,啊?拎着你的拐杖给谁看呀!以为你是什么绅士了吗?听着,小子,我不会放过你的,你跑不掉的!” 格涅沙不答话,快步走了过去。 ※※※ 莉拉后来承认,那个早上她溜回了父亲的铺子去警告他。到那里的时候,她看到莱姆罗甘坐在高脚凳上,满面愁苦。 “爸爸,我要跟你讲件事情。” “我和你,以及你的丈夫已经完全没有关系了。我只要你传个口信给那小子,告诉他莱姆罗甘说的,他休想把我的财产给侵吞了,除非是我死了。” “他昨天把这句话写在一个笔记本上了。还有,今天早上他问我要了你的照片,照片现在已经在他手里了。” 莱姆罗甘身体一滑,几乎从他的高脚凳上跌下来。“噢,老天爷啊!噢,老天爷啊!我真没想到他会是那样的人,他看起来那么不声不响的……”他在柜台后面咚咚地来回走,“噢,老天爷啊!我做了什么,让你丈夫这样惩罚我?他要我的照片干什么?” 莉拉哭起来。 莱姆罗甘看到柜台上的玻璃陈列柜。“亏我为他做了那么多事情!莉拉,现在我的店里已经不需要玻璃柜了。” “知道了,爸爸,店里不需要它了。” “是因为你丈夫我才买了这个玻璃柜子。噢,老天爷啊!他拿我的照片只有一个目的,就是用巫术来诅咒我,莉拉。” 莱姆罗甘恼恨地揪自己的头发,捶着胸脯和肚子,用拳头砸柜台。“然后他还会问我要更多房产的!”莱姆罗甘的声音因恐惧而变得颤抖起来。 莉拉尖叫道:“那你要把我的丈夫怎么样啊,爸爸?我才嫁给他三天啊。” “苏敏特拉,可怜的小苏敏特拉,我们要照那些相片的时候,她还对我说,‘爸爸,我觉得我们不应该照这些照片。’老天啊!莉拉,为什么那时候我没有听可怜的小苏敏特拉一句话呢?” 莱姆罗甘在玻璃柜上一块棕色的纸盖上擦了擦那双脏兮兮的手,把沾在上面的泪水弄干净。 “还有,爸爸,他昨天晚上打了我。” “来,莉拉,我的女儿。”他顺着柜台弯过身,把手放在女儿的肩膀上,“这是你的命,莉拉,也是我的命。我们拗不过命的。” “爸爸,”莉拉哭着说,“你要把他怎么样?他是我的丈夫了,你知道。” 莱姆罗甘收回手,擦了擦眼睛。然后他敲着柜台,玻璃柜子摇摇晃晃地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这就是他们所谓的现代教育。他们教了一项新的内容:偷窃。” 莉拉难掩内心的害怕,边哭边喊道:“这人是我的丈夫,爸爸。” ※※※ 傍晚,格涅沙回到佛维斯,吃惊地听到莱姆罗甘热情的声音:“啊,先生!先生!你怎么路过这里也不跟我打招呼呢?别人还以为咱们吵架了呢。” 格涅沙看到脸上挂着笑容的莱姆罗甘站在柜台后面。“你要我说什么呢,你是不是在柜台下藏着把磨好的刀,嗯?” “刀?磨好的刀?你在开玩笑吧,先生。进来,请进来坐啊,让我们谈谈。就像过去一样,啊,先生?” “现在情况不同了。” “啊,先生。不要告诉我你在生我的气。” “我没有生你的气。” “只有像我这样愚笨无知的人才会生气,也只有像我这样的文盲生气的时候才会想到用巫术什么的来对付别人。受过教育的人可不会那么做。” “你会大吃一惊的。” 莱姆罗甘试图让格涅沙注意那个玻璃柜子。“很时髦,对吧,先生?漂亮,好看,时髦的小玩意儿。”一只有气无力的苍蝇在玻璃柜外嗡嗡飞着,急切地想要加入到玻璃柜里它的同类中去。莱姆罗甘飞快地拍了一巴掌,打死了那只苍蝇。他把苍蝇尸体扔出窗外,在裤子上擦了擦手。“这些苍蝇真是烦人,先生。有没有什么好办法来对付这些烦人的东西?” “我对苍蝇没什么研究。” 莱姆罗甘挤出一点笑容,继续谈话:“现在你是个已婚男人了,感觉怎么样?” “这些时髦女孩都不是什么好货色,她们总是不知天高地厚。” “先生,所以我不得不把她交给你啊。你才结婚三天就已看清了这一点,你受的教育真管用。想来点三文鱼吗?和圣费尔南多的三文鱼一样好。” “我不喜欢圣费尔南多的人。” “那你去那里干什么呢?” “明天,但愿老天保佑,到明天你就会知道了。” “噢,老天爷啊!先生,昨晚我可没有一点恶意啊。我不过是喝多了点。像我这把年纪的人,喝一点酒脑子就糊涂了,先生。你随便问我要多少,我都不会介意的。我是个好印度人啊,先生。把我所有的东西拿走都没有关系,只要让我留住我的骨气就好。” “知道吗,你他妈的真是滑稽。” 莱姆罗甘的手拍向另一只飞过的苍蝇,但没有打中。“明天会怎么样啊,先生?” 格涅沙从凳子上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说:“哦,这是个大秘密。” 莱姆罗甘靠着柜台边,来回搓着他的手。 “你为什么哭呢?” “啊,先生,我是个苦命的人,求你可怜可怜我吧。” “莉拉和我在一起不会有问题的。你千万不要为了她哭。” ※※※ 格涅沙回家时看到莉拉待在厨房,蹲在灶火前,搅拌着蓝色搪瓷缸里煮开了的米饭。 “莉拉,我觉得在我洗手或者干其他事情之前,应该解下皮带先好好抽你一顿再说。” 她拉了拉头上的面纱,然后才转向他。“怎么了,当家的?” “你这个女人,你爸爸的坏血怎么就流到你的血管里了呢?你还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其实呢,你已经跑出去把我的事情告诉了所有的人,对吧?” 她转过头去,对着火继续搅拌米饭。“当家的,如果你现在和我吵,那这锅米饭肯定会煮得太软,你不会喜欢的。” “好吧,但等会儿,你要回答我的问题。” 晚饭后,她承认了昨天跑去娘家的事。他没有打她,让她有些吃惊。 于是她壮起胆子问:“当家的,那张照片你拿去干吗了?” “我想我会让你爸满意的。到了明天,所有的特立尼达人都会知道他的名字。听着,莉拉,如果你现在又要开始哭的话,我会让你再尝尝挨揍的滋味。现在去整理东西吧,明天我们就搬到泉水村去。” ※※※ 第二天早上,《特立尼达哨兵报》第五版上刊登了这样一则新闻:《文化学院获慷慨捐赠》。 来自德贝附近的佛维斯镇的商人莱姆罗甘先生最近捐出了一笔数目可观的钱,要在泉水村建造一所文化学院。这所尚未正式命名的学院的宗旨是在特立尼达弘扬印度文化和科学思想。 据悉,该学院的院长将由格涅沙·拉穆苏米纳尔学士担任。 在报纸显著的位置上,有一张身着正装、看起来比现在略瘦的莱姆罗甘的照片,在他侧前方有一盆植物,背景是希腊古迹。 莱姆罗甘店里的柜台上,堆着厚厚一沓《特立尼达哨兵报》和《西班牙港先驱报》。格涅沙踏进商店的时候,莱姆罗甘头也没有抬。他正全神贯注盯着报纸上自己的照片,眉头微微有些皱起。 “不用在《先驱报》上找了,”格涅沙说,“我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们。” 莱姆罗甘还是没有抬头。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说:“嗯!”他翻过一页报纸,读了一则关于牛结核的危害的简讯。“他们付你钱了吗?” “那人还要我付钱呢。” “狗娘养的。” 格涅沙哼了一声,表示认同。 “那么,先生。”莱姆罗甘终于抬起了头,“你要钱真的是为了这个吗?” “真的,当然是真的。” “你真的要在泉水村写书什么的?” “那当然。” “哦,先生。我在这里读到的,先生。真是件伟大的事情,你是个伟大的人,先生。” “你什么时候开始识字了?” “我一直在学,先生。我只能读一点点。实际上,我只认识一百来个字。你为什么不把这条新闻读给我听呢?你读,我就可以闭起眼睛仔细听了。” “你真是很滑稽。你看看照片就可以了。” “是张漂亮的照片,先生。” “你好好看,我要走了。” ※※※ 就在那天下午,格涅沙和莉拉搬去了泉水村。但就在离开佛维斯前,他们收到了一封信。信里夹着那一季度的油井征地费,同时告知那块地已经挖不出油来了,征地费到此为止。 但格涅沙有了莱姆罗甘给女儿的嫁妆,这就像是天意。格涅沙再一次相信,命中注定他会有所作为。 “到泉水村我会干出一番大事情来,”格涅沙对莉拉说,“绝对的大事情。” [3]印度教教徒在家或寺庙中举行的向神祇膜拜的仪式。​[4]法语“Réspondez s'il vous pla?t.”的缩写,意思是“敬请赐复”。​ 五 考验 有两年多时间,格涅沙和莉拉住在泉水村,他们的生活中完全没有发生任何有意义的、重大的改变。 打一开始,泉水村就不像是有意思的地方。打嗝大婶说那是个小地方,穷乡僻壤,这还只说对了一半。泉水村根本什么都不是。这个地方太小了,太偏僻了,太落后了,只有在政府测绘部门的地图上才会被标出来,市政部门对这个地方根本不屑一顾,连邻近村庄的人也没有什么兴趣与他们往来。没有人会喜欢这个地方。旱季的时候,这里的土地在烈日暴晒下四处开裂,化为齑粉;而到了雨季,地上则一片泥泞。一年到头都是热烘烘的,令人不适。如果村里种些树木,情况可能会好些,可格涅沙家的芒果树是这里唯一的一棵。 为了避开暑热,村民们天蒙蒙亮就起来到甘蔗地里干活。早晨过了一半,叶子上的露珠差不多被晒干的时候,他们就收工,然后到自家菜园接着干活,好像浑然不知甘蔗是这个鬼地方唯一能够生长的作物。村里几乎没有什么让人激动的事情,一共没几口人,所以连婚丧嫁娶这样的事情也少之又少,生活平淡而无趣。一年当中,村里的男人有两三次机会吵吵嚷嚷地结伴远行去看电影。电影院在遥远的“罪恶之都”圣费尔南多。除此以外,生活有如一潭止水。每年的收获季节,也就是当甘蔗林都被砍倒了之后,泉水村也会努力热闹一番。村里的六辆牛车都会被挂上粉色、黄色和绿色皱纸做成的彩条,眼里总是带着悲伤神情的牛也逃不过,牛角上将被挂上鲜亮颜色的丝带,男人、女人和孩子们在牛车上敲着盘子,唱着歌,颂扬上帝的恩赐。但这节日更像是一个饥肠辘辘的孩子无端高兴了一回。 每个星期六的晚上,村里的男人们都会聚在毕哈利的店里,狂喝劣质的朗姆酒。他们会把自己灌得醉醺醺的,当晚回家就有了揍老婆的兴致。星期天早晨醒来,他们个个发现自己头痛欲裂,嘴里骂骂咧咧地诅咒着毕哈利和他的朗姆酒,宿醉会让他们一整天都不爽。但到了星期一早上,他们又生龙活虎了,一周的劳作就这么开始了。 毕哈利的店铺就靠星期六晚上的夜饮维持。但毕哈利自己从不喝,因为他是个标准的好印度人。他常告诫格涅沙:“老兄,什么都比不上有个清醒的头脑。”而且,他的妻子不允许他喝酒。 毕哈利是格涅沙在泉水村结交的唯一的朋友。他是个矮小的男人,看起来有点书生气,瘦瘦的,略微有点小肚腩,头发稀少,有点灰白。他是泉水村唯一看报纸的人。每天,王子镇的邮递员踩着自行车,给他送来一份前一天的《特立尼达哨兵报》。毕哈利坐在柜台前的高脚凳上,从头到尾将报纸仔仔细细读一遍。他痛恨坐在柜台后面,“那实在让我感觉自己像是被关进了窝棚。” 到达泉水村的第二天,格涅沙拜访了毕哈利,发现他知道关于学院的所有事情。 “那正是泉水村需要的,”毕哈利说,“你会写书什么的吗?” 格涅沙点点头。毕哈利喊了一声:“苏拉杰!” 一个五岁左右的男孩跑进店里。 “苏拉杰,去把书拿来。书都在枕头下面。” “是所有的书吗,爸爸?” “所有的。” 男孩把书取了过来,毕哈利一本一本递给格涅沙:《拿破仑命运之书》,一本掉了封面的教材版《以奥登》,三期《布克杂货店目录》,《薄伽梵歌》和《罗摩衍那》。 “他们骗不了我,”毕哈利说,“虽然我在乡下,还有点书呆子气,但我可不是个傻瓜……苏拉杰!” 男孩又跑了过来。 “香烟和火柴,苏拉杰。” “它们都在柜台上呢,爸爸。” “你以为我看不见吗?把它们递给我。” 男孩听话地把香烟和火柴递给父亲,然后一溜烟跑了出去。 “你觉得这些书怎么样?”毕哈利用一支还没有点燃的香烟指着一本书问。 毕哈利说话的时候,很像一只老鼠。他看起来很焦虑,小嘴巴紧张地一开一合,像老鼠在啃噬什么东西。 “很好。” 一个大块头女人带着一脸倦容走进商店。“苏拉杰他爸,你没有听到我叫你吃饭吗?” 毕哈利咬了咬嘴唇。“我正给先生看我读的书。” “读书!”她疲惫的脸上立即显出嘲讽的表情,“读书!你想知道他是怎么读书的吗?” 格涅沙一时不知道眼睛该看哪里。 “要不是我看着他,他就会把店给关了,带着他的书跳到床上。我不知道有哪本书他是读完了的,而且,如果不能同时读四五本书,他就不开心。让有些人学会读书实在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毕哈利把香烟放回盒子里。 “要是男人能够生孩子,这日子就不一样了,也不至于那么糟心,”女人一边扫地一边说,“有你一个,我日子已经过得很不容易了,还要拖上你那三个什么忙都帮不上的儿子。” 她走后,店铺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苏拉杰他妈……”毕哈利试图解释一下。 “女人就是这样。”格涅沙回应道。 “她是对的,你知道吗?如果每个人都像你我一样,这个世界真的会变得很疯狂。” 毕哈利咬了咬嘴唇,朝格涅沙眨了眨眼。“我告诉你,读书的确是件危险的事。” 苏拉杰又跑进店里。“她在叫你,爸爸。”他的声音里带上了母亲恼怒的腔调。 走出门的时候,格涅沙听到毕哈利在教训那个男孩:“她?你就是这么叫你母亲的吗?她是谁?一只母猫?” 格涅沙随即听到啪的一声,毕哈利打了儿子一记耳光。 此后,他常常去那里。他喜欢毕哈利,也喜欢他的店。毕哈利把店铺收拾得很亮堂,贴着花花绿绿的广告招贴,尽管他店里并没有招贴上的那些商品出售。毕哈利的店干燥而整洁,不像莱姆罗甘的铺子油腻腻的,很脏。 “我真搞不懂你老去毕哈利的店里干什么,”莉拉埋怨丈夫,“他自以为知道怎么做生意,真是笑死我了。我一定要写封信给爸爸,告诉他泉水村的商店是怎么回事。” “你确实应该写封信给你爸爸,告诉他该去圣费尔南多的市场摆摊了。” 莉拉哭了起来。“你看你看,这个毕哈利究竟教了你些什么呀。你说的可是我的爸爸呀!” 格涅沙并不理会,照旧光顾毕哈利的店。 但当毕哈利听说格涅沙想当按摩师时,他焦虑地咬着嘴唇,摇头说:“老兄,你选了个非常非常不好做的行当。现在,你随便碰到一个人,不是自称按摩师,就是自称牙医。我的一个表弟——其实是苏拉杰妈妈的表弟,但她的亲戚就是我的亲戚——是个很不错的小伙子,他居然也做了这一行。“ “他也是按摩师?” “等等,你听我说。去年圣诞节,苏拉杰妈妈把孩子们带到外婆家,正碰上那个小伙子。你可以想象得出孩子他妈是多么吃惊。后来我们就听说他借了钱,买了一台牙科医生用的那种机器,开始给人拔牙。他把人家弄得死去活来的……但奇怪的是,去的人还络绎不绝。特立尼达人就是这么让人猜不透。” “我倒并不想拔人的牙齿。那小伙子生意还不错,是吗?” “暂时来说,还不错。他已经付清了买机器的钱。不过图纳普纳是个热闹的地方,对吧?我想啊,用不了多久,那些庸医们就会什么钱都赚不到了,连糊口都难。” 苏拉杰妈妈带着满身的热气和尘土,拿着把扫帚从屋外走进来。“本来好好的我正要来店里扫地——啊,瞧瞧我一进门就听到了什么。你凭什么说那小伙子是庸医?他已经在努力了。”她看着格涅沙,说:“你知道苏拉杰他爸有什么毛病吗?他就是妒忌!他连自己的脚指甲都剪不好,而有个年轻人已经在帮人拔牙了。他这纯粹是妒忌别人啊。” 格涅沙说:“你说得有道理。就拿我来说,你知道,我没有急匆匆地开业。我跟着我爸爸学了很多。我想自己绝对不是庸医。” 毕哈利咬了咬嘴唇,努力为自己辩解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要告诉先生,如果想在泉水村做按摩师,必须非常非常努力才行。” ※※※ 没过多久,格涅沙就发现毕哈利是对的。在特立尼达行医的人太多了,做广告完全没有用处。尽管莉拉替他在她的朋友中间宣传,打嗝大婶向所有的亲朋好友作了介绍,毕哈利也保证告诉认识的每一个人,但几乎没有什么人到泉水村这样偏远的地方来看病,村子里的人也都健康得很。 “当家的啊,我觉得这一行你会做不下去的。”莉拉说。 他也开始怀疑自己当按摩师的能力。和所有的按摩师一样,他可以看看胃胀,治治关节痛。但是有难度的大病,他就没有办法应付了。 一天,有个胳膊畸形的小女孩来他这里看病。女孩看起来还是无忧无虑的样子,但她的妈妈愁眉苦脸地边哭边说:“先生啊,我们几乎拜访了这里所有的医生,但一点起色也没有。孩子一天天长大,谁会娶她啊?” 女孩长得挺漂亮的,有一双灵活的眼睛,对她母亲的哭泣没什么反应。她只看她的母亲,对格涅沙根本瞧都不瞧。 “我闺女的手起码被那些人拗断二十次了,可怜的孩子,”母亲接着说,“但她的手仍旧是老样子,还是这么拧着。” 格涅沙知道如果他的父亲碰到这个病人会怎么做。他会让那个女孩躺下来,用脚踩她的胳膊肘,然后把她的胳膊使劲往上拽,直到折了以后再接上去。但格涅沙检查了一下女孩的手,只是说:“大婶,这孩子什么问题都没有。只不过心里有点不痛快,就是这样。而且,既然上帝安排她长成这样,我们就不该去干涉上帝的创造。” 女孩的母亲这时止住了啜泣,掀起脸上的粉红面纱说:“那我认命了。”语气里已经完全没有了先前的悲伤。 女孩站在母亲边上,始终未吐一言。 事后,莉拉抱怨道:“当家的,你至少应该先试着矫正她的胳膊看看,然后再谈上帝啊什么的。你这么做,根本就是不管我的死活。好像存心要把病人都赶跑。” 但格涅沙还是一如既往地告诉他的病人,他们什么问题也没有。他越来越多地提及上帝。如果被逼急了,他就给人配一种绿色的液体,那是根据父亲生前留给他的方子制作的,主要成分是印楝树的叶子。 ※※※ 生活中还有一件让他失望的事情。结婚一年后莉拉还是没有怀上孩子,显然她生不出孩子来。他不再对作为妻子的她感兴趣,也不再打她。莉拉平静地接受了现实。但这并不意味着格涅沙降低了对她作为一名印度主妇的要求。她负责一切家务事,并很快成为了一个能干的主妇。她打理花园,照料奶牛,对此没有抱怨。她是持家的一把手,开始对格涅沙呼来喝去。格涅沙似乎对此并无异议,凡事都开始征求她的意见。一段时间以后,虽然他永远也不可能承认,但他们爱上了彼此。有时候,格涅沙自己也会觉得奇怪,这个和他生活在一起的强悍的高个子女人,怎么会和那个懂得调情、曾经问他“你也会写字吗,先生?”的女孩是同一个人。 ※※※ 还有就是那个需要不停去安抚的莱姆罗甘。那张有他的照片的报纸被剪了下来,装上画框,挂在他的店铺里,就在莉拉写的寻女店员的启事上面。报纸的边角已经泛黄。每次格涅沙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去佛维斯,莱姆罗甘肯定会问:“我说,学院的事情怎么样了?” “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情呢。”格涅沙会说,或者是:“我正在盘算着呢。别催我。” ※※※ 好像每件事情都是错的,格涅沙开始担心他是不是误读了命运的征兆。直到后来他才看清这些令人失望的日子不过是天意的安排。“我们永远不能成为我们希望成为的,”他写道,“我们只会成为我们必须成为的。” 他成不了一个好按摩师;莉拉不能生孩子——这些令人失望的事情如若发生在别人身上,那人可能就永远消沉下去了,格涅沙却全身心地投入到书籍中去。当然,他一直对读书和写书怀有很大的兴趣,但假如他成为了一名成功的按摩师,或是一个大家庭的一家之主的话,他可能就不会如此专注于著书立说了。 “要写一本书,”他对莉拉说,“一部巨著。” 有一家名叫斯奇特与史密斯的美国出版商已经把业务拓展到了南特立尼达。当格涅沙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这家出版公司就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一天晚上,没有向毕哈利和莉拉透露只言片语,他在书房的小书桌前坐下,拧亮油灯,开始给斯奇特与史密斯公司写信。告诉他们他想写书,只是不知道他们是否对他将要写的书感兴趣。 一个月不到,回信来了。那个出版公司告诉格涅沙,他们非常感兴趣。 “你一定要告诉爸爸。”莉拉说。 毕哈利说:“美国人很好。你一定要给他们写书。” 格涅沙把斯奇特与史密斯的回信裱好装在画框里,挂在他伏案写信的小书桌上方。 “这只是一个开始。”他告诉莉拉。 莱姆罗甘不辞劳苦从佛维斯赶来。他凝视着那封装在画框里的信,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先生,这事也应该登在报纸上啊。是的,先生,给他们写书吧。” “毕哈利——泉水村那个所谓的店主,也是这样跟他说的。”莉拉说。 莱姆罗甘回答:“既然如此,我觉得应该写书。美国人求你给他们写书,我敢打赌,你一定很自豪,先生?” “没有,”格涅沙立即回答,“这点你可说错了。我并不为此感到自豪,你知道我的感觉吗?说实话,我感到很惭愧,真的很惭愧。” “这可是伟人的品质,先生。” 但是真正坐下来写书这件事情又让格涅沙忧心忡忡,他不断拖延动笔的时间。如果莉拉问起:“当家的啊,你还没有开始写美国人求你给他们写的书吗?”他会回答说:“莉拉,你难道不知道你这样讲话打乱了我的思路吗?你难道看不出我一直在思考,所有的时间都在思考这件事情吗?” ※※※ 他始终没有给斯奇特与史密斯写书。 “我并没有做出任何承诺,”他解释说,“而且,我认为我也没有浪费时间。” 但斯奇特与史密斯使他更加关注英语写作的艺术。和许多特立尼达人一样,格涅沙可以正确地书写英文,但除非是非常正式的场合,他只说当地话,因为一本正经地讲标准英语是件很别扭的事。所以,出版社的信让他有意识地朝着维多利亚时期经典英语的方向努力提高自己的写作水平。不过在日常生活中,他继续说着特立尼达式的英语,虽然很不情愿。 有一天,他说:“莉拉,我们生活在一个英联邦国家,不应该为讲一口标准的英国英语感到难为情。” 莉拉当时正蹲在厨房的炉灶前,用干的芒果树枝生火。她的眼睛被烟熏出了眼泪,通红通红的。“好吧,当家的。” “我们先从自己做起,姑娘。” “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当家的。” “好。让我想想。啊,对了,莉拉,火生着了吗?不,给你一次机会,你来讲讲看,应该说‘生着’火了呢,还是说‘生起’火了,姑娘?” “求你就放我一马吧。烟都到我眼睛上了。” “你没有仔细听,姑娘。你应该说‘烟都到我眼睛里了。’” 莉拉被烟呛得咳嗽起来。“听着,当家的。我又不是没事闲坐在这里挠痒痒。你要闲扯,找毕哈利去吧。” 毕哈利对此事非常有兴趣。“老兄,这个主意太棒了!泉水村的问题就在于没有人好好讲话。那我们从什么时候开始?” “现在。” 毕哈利咽了口唾沫,紧张地笑了笑。“不,老兄,你得给我一点时间想一想。” 格涅沙坚持他的意见。 “那好吧,”毕哈利只得让步,“这就开始好了。” “今天天气热。”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今天天气很热。” “听着,毕哈利。你讲得是不错,但自己跟自己讲没什么好处。我们要互相对话才行。好了吗?今天天很蓝,我看不到天空中有任何飘浮着的云朵。喂,你在笑什么呢?” “格涅沙,你知不知道你看起来实在很滑稽。” “得了,你才滑稽呢,看看你自己。” “不,我的意思是,看你一副特立尼达人的样子,一开口却是英国话,真的有点好笑。” 格涅沙回到家,饭已经在灶台上煮好了。“拉穆苏米纳尔先生,”莉拉开口说道,“请问你去哪里了?” “毕哈利和我聊了一会儿。你知不知道,毕哈利一本正经讲话的样子真滑稽。” 现在轮到莉拉笑了。“我还以为我们要开始这个一本正经讲话的大工程了呢。” “姑娘,听着,你就只管给我好好煮饭,等我叫你讲正式英语的时候再说。” ※※※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格涅沙觉得有必要填写每一张他能收集到的赠券单,索取免费的图书手册。他是在毕哈利的店里发现这些印在美国杂志上的赠券单的。一下子寄出十多张赠券单后的一个月,大大的包裹就寄来了,整个事情让他兴奋异常。邮局的人可不怎么高兴,格涅沙不得不出钱贿赂,他们这才派了个邮递员,在太阳落山天气稍微凉爽一些的时候,骑着自行车把书送到了泉水村。 毕哈利为此还要请邮递员喝一杯。 邮递员说:“你们两个在王子镇上可算出名了。不管我走到哪里,都有人问我,‘这两个家伙是谁?他们怎么像美国人一样?’”他低头看了看空酒杯,在柜台前晃了几下,卖起了关子。“猜猜我是怎么回答他们的?” 这些动作的意思是他还要一杯酒。 “我怎么回答的呢?”他一气喝干了第二杯朗姆酒,皱了皱眉头,又要了点水喝下去,然后用手背擦擦嘴,说,“伙计,我就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们你们俩是干吗的呗。” 毕哈利和格涅沙看着这些图书手册如获至宝。“兄弟,美国可真是人间天堂啊,”毕哈利感叹道,“他们真够大方的,舍得把这些书都免费送给我们。” 格涅沙装出不在意的样子耸耸肩说:“对他们来说这根本不算什么。你扭下腰,转个身,三圈还没有转完——嘭!——他们已经把一本书印出来了。” “格涅沙,你可是上过大学的人。你觉得美国一年会印多少本书出来?” “大概四五百本吧。” “你疯了,兄弟。肯定超过一百万本,有一天我在什么地方读到过。” “那你还问我干吗?” 毕哈利咬了咬嘴唇:“我只是想确认一下。” 接着,他们俩开始就一个人是否能了解世界上的每一件事展开了冗长的讨论。 有一天,毕哈利惹恼了格涅沙,因为他随口说:“你看看,这是英国人给我寄来的东西。”他拿出一个文件夹给格涅沙看。 格涅沙皱起了眉头。 毕哈利察觉到了他的不快。“我没有主动要。你可千万别以为我想和你比赛。他们就这么给我寄来的。” 那个文件夹太漂亮了,以至于格涅沙也无法真的生气。 “可是,我觉得他们不会无缘无故寄来这样的东西吧。” “你拿去好了。”毕哈利说。 这时,苏拉杰妈妈的声音从里屋传了出来:“趁我还没把它烧了之前你最好赶紧拿走,我可不想让屋里的垃圾越堆越多。” 这个文件夹是人人文库寄来的。 格涅沙说:“两个先令一本,共九百三十本书,那就是……” “四百六十美元。” “那可是笔大数目。” 毕哈利接口道:“也意味着很多书,不是么?” “如果一个人能把这些书全读完,就算是受过再好教育的人也不可能与之相提并论,即使是总督也比不上。” “哦,你这么一说倒让我想起那天我要和孩子他妈讲的话了。我不认为总督他们是真正受过教育的人。” “你是什么意思,兄弟?” “如果他们是真正受过教育的,怎么会愿意来特立尼达这样的地方,离开白天黑夜都在印刷书籍的英国呢?” 格涅沙说:“九百三十本书……我想每本书大概有一英寸厚吧。” “那就是七十七英尺。” “也就是说,如果有两面墙做书架的话,就可以全放下了。” “我本人更喜欢大部头的书。” 当天晚上,格涅沙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他书房的墙壁。 “莉拉,你有尺子吗?” 她拿出一把尺子。 “你想要改动房间吗?” “我想买些书。” “多少?” “九百三十本。” “九百!”她惊得哭了出来。 “九百三十。” “那个毕哈利把你给教坏了呀。你就是想把我弄成一个穷光蛋,是不是?你抢劫了我爸爸还不够,干吗不直接把我送到贫民窟去?” 就这样,格涅沙没有把人人文库的书全部买下,而是只买了三百本。一天下午,邮局动用了一辆卡车帮他把书送到家。这成了泉水村的特大新闻,连莉拉也被镇住了,尽管她极不情愿让这些书进家门。只有苏拉杰妈妈对此颇不以为然。那些书还没运进格涅沙的家门,她就扯开了嗓子,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对她丈夫说:“你听好了,千万别跟着学,把自己弄成个傻子。莉拉可以去贫民窟,我绝对不行。” 然而,这件事却无形中树立了格涅沙在村里的地位。他之前因为行医失败,在村里的名声并不怎么好。不过没多久,附近的农民纷纷上门,他们扭着手里的脏帽子,要么请他代为写信给总督,要么读政府寄来的信函。 对格涅沙而言,这仅仅是个开始。他花了整整六个月的时间,读完了从人人文库买来的书,之后又买了一批。他经常跑去圣费尔南多,买一些关于哲学和宗教的大部头。 “知道吗,毕哈利,有时候我会想,人人文库的人在给我邮寄包裹的时候,会想到在特立尼达出了我这么一个人吗?” “这我可不知道,但是,格涅沙,我现在对你有点意见,你总是读过就忘。到了书快看完的时候,你压根儿已经不记得那本书一上来说的是什么了。” “那怎么办呢?” “听着,我这里有个字帖本。因为封面有点脏——都是苏拉杰玩蜡烛闯的祸——我卖不出去,不如就送给你做笔记用吧。你读书的时候,把觉得重要的东西都记下来。” 上学的时候,格涅沙就不喜欢字帖本。但做笔记这个主意他觉得还不错。所以,他又去了一趟圣费尔南多,在城中心大街一个百货公司的文具柜台前流连忘返。这次逛街让他大开眼界。以前他从没发现纸张还可以如此美丽。商店里有各式各样的纸,不仅颜色不同,连散发的味道都各自不同。他静静地站在那里,欣赏着眼前的一切,心中油然升起敬意,直到身边响起一个妇女招呼他的声音。 “先生。” 他转过头,看到一个胖胖的妇人,黑脸庞上抹着厚厚的白色粉底,身上套了件再艳丽不过的花裙子。 “先生,请问这个……”她随手从包里拿出一张纸,按上面写的报出书名,“《尼尔森阅读基础》,什么价钱?” “问我?”格涅沙吃惊地说,“我不是这里的售货员。” 妇人听了放声大笑,几乎连腰都快直不起来了。“哈,哈,哈哈哈!我还以为你是卖东西的呢。” 她一边笑,一边摇晃着胖身子去找售货员了。 又剩下格涅沙一个人的时候,他偷偷地凑上前去闻纸张散发出来的味道,还微微闭上眼睛,用手轻轻触摸它们,好像在感受肌肤的纹理一般。 “你以为你在摸什么?” 说话的是个男孩,穿着白衬衫和蓝色短裤,打着一条领带,看起来很像那么回事。 “你以为你在摸什么?是菜市场的山芋,还是木薯?” 格涅沙很尴尬,赶紧买了一令浅蓝色的纸,然后离开了百货公司。 就这样,带着强烈的在纸上写字的欲望,他决定去巴斯迪奥的印刷店再看一眼。到了那条狭窄不平的街道上,格涅沙吃惊地发现那家印刷店已变成了一幢混凝土浇筑的、镶着大玻璃的现代厂房。房前立着一块新招牌:精英电动印刷厂。招牌上还有一句口号:永远追求最好的印刷技术。里面传来机器转动的声音,他把脸贴在玻璃窗上往里张望,看到一个男人坐在一台巨大的、看上去像放大了很多倍的打字机的机器前,是巴斯迪奥——穿着长裤,留着小胡子,已不再是男孩子的巴斯迪奥。毫无疑问,他长大了,真正开始闯荡江湖了。 “我真的要写书了,”格涅沙大声说,“真的要写了!” 但分心的事情不断。那个时候,他对记笔记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如果莉拉抱怨,他就说:“现在记下来在一旁放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派上用场了。”同时,他变成了善于鉴赏各种纸张气味的专家。他告诉毕哈利:“知道吗,现在我只要用鼻子一闻,就知道这张纸有多少年头了。”他一直说最好闻的书是《哈里普法英词典》,他告诉毕哈利,当时之所以买这本书也是因为它太好闻了。闻纸的气味只能算他的新爱好的一部分,等他通过贿赂王子镇上的一个警察,从法院偷出一个订书机后,他的快乐才变得完整。 起初,要填满笔记本都是个问题。那个时期,格涅沙一周读四本书,有时候是五本。他一边读,一边在书上画线,有时候是一个词、一句话,有时候是一整段,这都是为星期天做准备。星期天简直成了他的一种仪式,完美而快乐。他早早起床,沐浴,做普迦,然后趁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来,散步到毕哈利的店铺,两个人一边读报,一边聊天,直到苏拉杰妈妈愤怒的脸探进来,向他们嚷嚷:“苏拉杰他爸,为什么你的嘴就没有停的时候。不是在吃东西,就是在说话。好了,别再说了。赶紧出来吃饭。” 格涅沙便会识相地在这时起身告辞。 相比之下,从毕哈利的铺子走回家的过程是整个星期天最没有意思的一件事。太阳很毒辣,路上的沥青踩在脚底下软塌塌、热烘烘的。格涅沙的脑子里产生了这样一个念头:要是能用一块巨大的布像帐篷一样把特立尼达遮起来就好了。这个帐篷还可以在下雨的时候积蓄一些雨水。他一路上一直在考虑这个想法。回到家,吃完饭,再洗一次澡,然后穿上正式的印度服装——腰布、长衫和背心,打开他的笔记本。 他从卧室的一个抽屉里搬出买来的那沓纸,把上个星期在书上画过线的那些话全部抄下来。他制定了一套记笔记的方法。最初,这个方法还挺好用的——白色的纸用来记和印度教有关的笔记,浅蓝色的纸记和其他宗教有关的笔记,灰色的记历史,依此类推——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方法变得难以维系,他也就随它去了。 没有任何一个笔记本是他能从头写到尾的。每一本开始的时候,他都很认真,书写规整,但通常到了第三或第五页的时候,他就对这本笔记失去了兴趣,字迹变得越来越潦草,笔记本也就慢慢弃置不用了。 如此浪费,莉拉自然要抱怨:“你会把我们变成穷光蛋的,就像毕哈利让苏拉杰妈妈变成了穷光蛋一样。” “姑娘,你懂什么?我抄下来的可不是店招牌,知道吗?记笔记本身就不容易,更何况我一边记还一边动很多脑筋呢。” “你就知道说,我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你说你到这里来要行医,要写伟大的书。可是到现在,你给多少人看了病,又写了多少本书呢?你赚了多少钱?” 这些问题让格涅沙无法回答,他只能说:“你看看你,越来越像你爸爸了,讲起话来像个律师,喋喋不休。” 在之后那个星期的阅读中,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完美的答案来应付这些问题。他把这句话抄录在他的本子上,当莉拉再一次抱怨的时候,他便说:“闭嘴,听我说。” 他从他的一大堆书和笔记本里找出一个浅绿色封皮、上面写着“文学”字样的本子来。 “等等,当家的,先让我坐下来你再读吧。” “听的时候你可别睡着了。莉拉,你有很多坏习惯,这便是其中之一,知道吧?” “我也没有办法。你一开始读,我就觉得困倦。我还认识一些人看到床就想睡觉呢。” “那些人的脑子才叫清楚。现在给我听着,姑娘。‘阅遍半个图书馆方可写书。’这句话可不是我编出来的,知道吧?”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骗我呢,就像你骗爸爸一样。” “姑娘,我干吗要骗你呢?” “我可不是你刚娶进门时的那个傻姑娘了。” 格涅沙拿出那本书,翻到印着这句话的那一页,这让莉拉顿时无话可说。不管她如何抱怨,如何不停地咒骂格涅沙,她还是忍不住敬佩她这个不停地读书、读大部头书的丈夫,这个半夜醒来说自己终有一天会写出一本书并印刷出来的丈夫! ※※※ 但每逢重大节日,莉拉回到父亲家里,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莱姆罗甘早就把格涅沙看成一个彻底的失败者,而且还是个骗子。不仅如此,她还要面对苏敏特拉。苏敏特拉嫁给了圣费尔南多一个五金店老板,家里挺有钱的。更让莉拉受不了的是苏敏特拉看起来就富态。孩子一个接一个出生,苏敏特拉变得越来越胖,越来越像个母亲,而且越来越有权威的样子。她的儿子以印度总理的名字命名,叫贾瓦哈拉尔;女儿叫萨罗吉尼,是印度著名女诗人的名字。 “现在我肚子里怀着的孩子,如果是个男孩,我就叫他莫狄拉尔;如果是女儿,就叫卡玛拉。” 她对尼赫鲁家族的钦佩之情恐怕无人能及。 苏敏特拉和她的孩子们同佛维斯越来越不搭调。女儿出嫁后,莱姆罗甘日益邋遢,店铺也乱糟糟的。独居后的他对家务事显然完全失去了兴致:后屋桌上铺的油布早已破破烂烂;用面粉袋编成的吊床肮脏到全然看不出原来是什么颜色;那本中国日历则沾满了苍蝇屎。相形之下,苏敏特拉的孩子们穿的衣服越来越贵,越来越讲究。他们奔来跑去,越发喧闹。莱姆罗甘溺爱外孙们,满足他们的一切要求。但小孩子们来了几次就声称外公对他们的宠爱太小儿科了。在孩子们眼里,外公店铺的玻璃罐里裹着糖粉的小甜食已经不能满足他们。莱姆罗甘只得拿出棒棒糖来哄他们。优渥的生活令苏敏特拉越来越富态。对莉拉来说,看着苏敏特拉右手臂上晃来晃去叮当作响的金手镯,听着她炫耀般的“累坏了,需要一个假期”之类的抱怨,无疑是一种巨大的折磨。 圣诞节的时候,苏敏特拉告诉莉拉:“老三生下来的时候,我原本还想写信给你,但你知道,我总是忙得没有时间。” “是的,我知道你的确没有时间。” “是个女孩,我叫她卡玛拉,以前跟你提起过的,还记得吗?啊,对了,忘了问你,你丈夫还好吧?我没有看到他写的书啊。不过你也知道,我从来不怎么读书。” “他还没写完。” “哦。” “是本很厚很厚的书。” 苏敏特拉手臂上那串金镯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她咳嗽了几下,喉咙里咕噜了一声,但并没有吐出痰来。又是有钱人的做派,莉拉心想。“贾瓦哈拉尔他爸爸也开始读书了,他总是说如果他有时间,也想写点东西,但是店里的生意忙得很,他真是没有时间,可怜的人。我想格涅沙大概不是很忙,对吧?” “你肯定想不到,找他看病的人多着呢。如果你认识的人有需要看病的,一定要告诉他们格涅沙的名字。去一趟泉水村也不算很难。” “亲爱的妹妹啊,你知道只要我办得到,我愿意做任何事情来帮你。但你真不知道现在有多少人自称是按摩师吗?就是这些人抢了像格涅沙这样的好人的生意啊。其实这些做按摩师的人,都是些什么都不懂的小毛孩,我觉得他们就是成天无所事事的混混。” 卧室里传来卡玛拉的哭声。穿着一件崭新的小水手服的贾瓦哈拉尔走了出来,口齿不清地说:“妈妈,卡玛拉尿尿了。” “小孩子啊,真拿他们没办法。”苏敏特拉大声说着,一阵风似的冲进了卧室,“莉拉,你不知道你有多幸运,一个烦人精都没有。” 这时候,莱姆罗甘从店里回屋来了,身上背着萨罗吉尼。她正津津有味地吮着一根柠檬口味的棒棒糖,还时不时地把黏糊糊的糖放在手里玩耍。 “我听到了,”莱姆罗甘说,“苏敏特拉没有恶意。她不过是因为有点小钱,想小小地显摆一下。” “他真的会写书的,爸爸,他亲口告诉我的。他一直在读书,做笔记。有一天他会把他写的书拿来给你看。”莉拉委屈地哭起来。 “是的,我知道他会写书。”莱姆罗甘一边说,一边试图阻止萨罗吉尼拿着棒棒糖的手往莉拉的头发上蹭,“不要哭了,苏敏特拉马上就回来了。” “莉拉,萨罗吉尼喜欢你呢。你可是她第一个喜欢上的人。啊,你这个调皮的小女孩,你姨妈的头发都要被你扯坏啦。” 莱姆罗甘把萨罗吉尼交给走出卧室的苏敏特拉。 “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苏敏特拉说,“还有个漂亮的名字。我们家可是一屋子名人啊,莉拉,你说是不是。这姑娘,她的名字和那个很会写诗的女诗人的名字一样,而你的丈夫又在写大部头的书,将来一准是名人。” 莱姆罗甘说:“是啊,你想想,我们是个很好的家庭。只要我们有骨气,有信念,就没有问题。看看我,就算别人不喜欢我,不再到我店里来了,还是不能伤害到我,只会让我……” “好了,爸爸,别那么激动,”苏敏特拉打断他的话,“你要是再这么走来走去地大声讲话,又要把卡玛拉吵醒了。” “嗯,不过,一家人团团圆圆的在我身边,我开心啊。看着你们开心我就更开心了。要我说,每一个家庭都会有一个特别偏执的人,我很为我们家有格涅沙感到自豪呢。” ※※※ “苏敏特拉是这么说的吗,嗯?”格涅沙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你想她还会怎么说,她和你父亲脑子里想的只有钱。她对书啊什么的根本没有兴趣,像他们这样无知的人才会去嘲笑斯图瓦特先生,还自以为自己是印度人呢。如果我现在是在印度,很多人会从各个地方赶过来,给我送吃的穿的。但这是在特立尼达……呸!” “但是,现在必须要考虑钱的问题了。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身无分文了。” “听着,莉拉。这些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吃吗?我们的屋后有个小花园,可以自己种。要喝牛奶,我们不是有一头奶牛吗?我们已经有房子了,住也不是问题。你还要什么呢?啧!你让我变得像你爸爸一样讲话了。” “这对你来说的确是没有什么,那是因为你没有我姐姐那样的人要对付,不必听她们嘲笑你。” “莉拉,这是每一个要写作的人都必须面对的事情。贫穷和饥饿是每个作家都要经历的。” “那你也没写出什么来啊。” 格涅沙只能沉默。 ※※※ 格涅沙继续读书,继续在书上涂涂画画,做他的笔记。他开始对印刷字体敏感起来。尽管他几乎拥有企鹅出版社出版的每一本书,但并不怎么喜欢,因为它们都是用“时代字体”印刷的。他对毕哈利说,这种字体看起来给人廉价的感觉,“像报纸”。阿道斯·赫胥黎的书,他只看用“富尼埃字体”印刷的版本。实际上,他已经把这种字体看成是赫胥黎著作的一部分。 “如果我的书会印刷出来,就要用这种字体。”某个星期天,他这样告诉毕哈利。 “你以为在特立尼达找得到有这种字体的印刷机么?他们只有那种乱七八糟、印出来丑得要命的字体。” “但是那个叫巴斯迪奥的孩子,我告诉过你的,他买了台新印刷机,看上去像个巨大的打字机。” “是排字机,”毕哈利挠挠头,咬着嘴唇说,“这只不过说明特立尼达有多落后。看看那些美国杂志,我想特立尼达印不出那样的东西来。” 格涅沙没有回答,因为就在这个时候,苏拉杰的妈妈探进头来,准时发出了让格涅沙离开的信号。 回到家,他看到吃的东西像往常一样整整齐齐地放在厨房:一铜罐凉开水和一小盆酸辣椰子酱。将盘子里的食物吃完,他习惯性地端起盘子要舔干净,忽然看到盘子底下压着一张小纸条,正是他拥有的最好的浅蓝色纸。 我,不能够:生活,在这里,忍受:来自,我家庭的,侮辱! [5]贾瓦哈拉尔(1889-1964),印度民族独立运动著名领袖,印度共和国第一任总理。​[6]莫狄拉尔(1861-1931),尼赫鲁家族的一员,著名政治家、律师。下文中的卡玛拉一名亦是尼赫鲁家族成员用过的名字。​ 六 第一本书 一刹那,格涅沙懵了。 然后,他突然站起身,一脚踢翻了铜罐,水洒得地上到处都是。他看着罐子在地上打转,然后停下来,咣的一声横倒在地,不动弹了。 “让她滚!”他大声说,“滚吧滚吧。” 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会做给她看的。不写了,我一行都不写了!” 他朝着铜水罐又踢了一脚,又有一点水从罐子里洒了出来。这让他有一点吃惊。“我会让她后悔的,让她羞愧!滚吧!还说要和我一起过日子,却连孩子都不会生,一个小小的孩子都生不出来!我会让她后悔的!让她滚吧滚吧!” 格涅沙走进书房,在他的书中间来回踱着步。他停下来,看着墙壁,脑子开始盘算他是否真的能在这堵墙上安一个七十七英寸高的书架。“简直跟她爸爸一个德行。不尊重书籍,只知道钱、钱、钱。” 他走回厨房,将地上的水罐捡起来,拖干了地板。然后去洗了个澡,相当虔诚地诵念了一会儿经文。他不时停一下,忍不住再咒骂几句,有时候甚至会大喊:“我倒要让她看看,我偏就一行也不写了!” 他穿好衣服,去见毕哈利。 毕哈利听他叙述了事情的经过之后,说:“总督说得一点没错。印度人的问题就在于,我们让男孩子受教育,而让女孩子自生自灭。现在的状况就是:你比莉拉受的教育多,我比苏拉杰他妈受的教育多。问题就出在这里。” 苏拉杰的妈妈突然冲了进来,一看到格涅沙,就用面纱遮住脸哭起来。她想隔着柜台给格涅沙一个拥抱,但没有成功。她一边哭,一边弯下腰钻过柜台,站在格涅沙面前,用一条胳膊搂住格涅沙的肩膀,说:“格涅沙,可怜的人,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全知道了。我还以为她不是认真的,否则不管怎样我都会阻止她的。现在我们一定要想办法挽回这件事。格涅沙,你一定要勇敢。生活就是这样。” 她把毕哈利从高脚凳上拽下来,自己一屁股坐了上去,一边伤心地抽泣,一边用面纱的一角擦拭着眼睛。毕哈利和格涅沙都看着她。 “我是永远都不会离开苏拉杰他爸的,”她摇着头说,“永远不会。我可没有读过什么书。” 苏拉杰这时出现在门口:“妈妈,我好像听到你在叫我?” “没有,儿子,我没有叫你。但你过来吧。” 苏拉杰走进来,他的妈妈紧紧搂住他的头,让他靠在自己的膝盖上。“你猜我有没有动过离开苏拉杰和他爸的念头?”她小声尖叫道,“从来没有过!” 苏拉杰抬起头问:“妈妈,我可以走了吗?” “是的,儿子,现在你可以走了。” 苏拉杰走开后,她稍微平静了一点。“问题就在这里,现在的女孩子都读过一点书。莉拉只知道自己看书写字,却不好好照顾自己的丈夫。我可是警告过她的,你知道。” 毕哈利揉着肚子,若有所思地看着地板,然后说:“这个问题我是这样看的。现在这些年轻女孩可和我们不一样,格涅沙。这些年轻女孩觉得结婚就是一种游戏,就像打棒球。跑出去,再跑回来,对她们来说很有乐趣。她们要你去追她们,恳求她们……” “你永远也不需要来求我,苏拉杰他爸,”苏拉杰的妈妈又忍不住伤心起来,“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我就是这样的女人,永远不会离开自己的丈夫。虽然我没有受过多少教育。” 毕哈利一手搂过老婆的腰,看了看格涅沙,又低头看着苏拉杰他妈。在旁人面前做出如此亲昵的举动,让他的脸上略带羞愧的表情。“没有关系,没有关系。虽然你没有受过什么教育,但是你很懂道理。” 苏拉杰妈妈一边哭,一边擦着眼泪说:“小时候没有人在乎我,三年级他们就让我退学了。那时我在我们班里总是得第一。你知道普尔肖坦吗,查瓜纳斯的大法官?” 格涅沙摇了摇头。 “我和普尔肖坦三年级的时候是一个班的。我一直是班上的第一名,可他们还是让我退了学,把我嫁了。我虽然没读什么书,但我绝不会离开的。” 格涅沙说:“不要哭了,大婶。你是个好女人。” 她又哭了一会儿,然后突然打住,说:“没关系,格涅沙。现在的女孩子就是这样,把结婚看得像打棒球一样。她们离家出走,但离家出走的目的就是为了再回来。但现在你怎么办呢,格涅沙?谁给你煮饭,谁给你打扫屋子呢?” 格涅沙带着英雄般的气概轻笑了一声。“这类事情我从来不担心。我总是相信,事情会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这一点苏拉杰的爸爸可以作证。” 毕哈利把右手插在背心口袋里,点点头,咬着嘴唇说:“每件事情的发生都是有前因后果的。” “我的人生哲学就是,”格涅沙张开双臂摆出一个夸张的姿势,停顿了一下,然后说,“不为琐事担心。” “好吧,那你就在自己家吃你的哲学,到我们家吃饭吃菜。”苏拉杰他妈妈接口道。 毕哈利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好妻子才能留住男人——我的意思是一个像格涅沙这样的男人。现在,既然莉拉已经走了,你真的应该开始写书了。是不是,格涅沙?” “什么书都不写,不——准备——写——任何——书!”他在狭窄的店铺里走来走去,大声说,“就算她回来求我,我也不写了!” 苏拉杰他妈妈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你不准备写书了?” “不。”他朝地上踢了一脚。 毕哈利也很吃惊:“你不是认真的吧,格涅沙?” “我没有说笑。” 苏拉杰妈妈回头安慰丈夫:“你不要把他的话当真。他不过是想要端起个小架子,让我们求求他。” “听着,格涅沙,”毕哈利说,“你需要的是一个作息表。听着,呃,我可没有求你的意思。但我不想你做傻事,白白浪费自己的聪明才智。我现在就给你制定一个作息表。如果你不遵守它,我们两个人之间就完了。你想想,这可是你自己的书啊……” “书上会印着你的大照片,用大大的字体印着你的名字。”苏拉杰妈妈赶紧补充道。 “在你告诉我的那种大印刷机上印出来。” 格涅沙不再来回踱步了。 苏拉杰妈妈说:“现在没事了。他会写书的。” ※※※ “你知道我记的那些笔记,”格涅沙对毕哈利说,“我在想,先从那些笔记着手,这是不是个好主意呢?把不同的作者对宗教的理解罗列出来,解释他们的观点。” “语录集。”毕哈利咬着嘴唇应道。 “对,语录集。你觉得怎么样?” 毕哈利举起手,挠了挠头。“我在想……” “这会让人们学到很多。”格涅沙带着期待的口吻说。 “这正是我想的,这的确可以让人学到很多。但你觉得人们想学吗?” “他们不想学吗?” “你想想,格涅沙。你必须记着在特立尼达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受过这么好的教育。教育他们是你的责任,也是我的责任,但我们不能强迫他们。从其他更容易的做起,然后再把你的语录集扔到他们面前。但现在,我看还是算了。” “先从简单的、不复杂的做起,对吗?”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毕哈利把双手放在大腿上。“是的。这里的人就像小孩子一样,你知道吗,你要像教育小孩子一样教育他们。” “启蒙读本?” 毕哈利拍了一下大腿,使劲咬了咬嘴唇,“是的,老兄。就是这样。” “等着瞧好了,毕哈利。我会给大家一本这样的书,我会让特立尼达人扬眉吐气。” “这才是苏拉杰妈妈和我最想听到你说的话。” ※※※ 他就这样开始写书。他勤奋地写了五个多星期,严格按照毕哈利给他制定的作息表生活:早上五点起床,天蒙蒙亮的时候就给奶牛挤奶,清扫牛舍;洗澡,做普迦,烧饭,吃饭;把奶牛和小牛犊带到一小块荒地上吃草;然后,从九点开始写书。白天还需要给奶牛和小牛犊添几次盐水。以前他从未照顾过奶牛,现在吃惊地发现这种看起来温顺、驯良的动物竟然需要如此多的清洗和照顾。毕哈利和苏拉杰妈妈也帮着他照看奶牛,而且毕哈利在写书的每一个环节上都给了他许多建议。 他说:“毕哈利,我准备把第一本书敬献给你。” 他确实这样做了。在书还没有完成之前,他已经把扉页上的话想好了。“这可是最难写的部分。”他愉快地告诉他们。连苏拉杰妈妈对他想好的致辞都感到很满意:谨以此书献给毕哈利,因为他问了“为什么”。 “读起来真像一行诗啊。”她说。 “听上去还真是一本像模像样的书。”毕哈利说。 格涅沙带着他的手稿去圣费尔南多的日子终于来了。他站在马路沿上,透过玻璃窗仔细打量精英电动印刷厂里那些庞大的印刷机。他有点害羞,犹豫着该什么时候走进去,但同时又想要多体验一会儿这种紧张又兴奋的感觉,想象里面那些复杂的大机器和那个操作机器的壮实男人将为他写下的字而忙碌起来。 走进去后,他发现操作印刷机的人自己并不认识。他认识的巴斯迪奥正坐在一张办公桌后,周围是鸟笼般的铁丝栅栏,栅栏上插满了粉色和黄色的便签纸。 巴斯迪奥从“鸟笼”里走出来。“你看起来很脸熟啊。” “很久以前你给我印过结婚请柬。” “啊,对了。我印过无数结婚请柬,可是从来没有人邀请我去参加他们的婚礼。今天你要印什么呢?杂志?现在特立尼达想要办杂志的人太多了。” “书。” 巴斯迪奥吹了声口哨,用肮脏的手翻了一下手稿。他不经意的态度让格涅沙感到震惊。 “这些纸可够好的,兄弟。但这只不过是个小册子嘛。你看看,与其说这是本书,还不如说这是个小册子。”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这不是一本大书,但我们都知道事情要从小的开始做起。就像你自己,还记得以前的那些老机器吗?再看看现在这里的情形。” 巴斯迪奥没有回答。他走回自己的“鸟笼”,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张电影票票根和一支粗粗的红色铅笔。他神情严肃,像足了商人。然后他趴在黑糊糊的桌子上,开始在票根的背面写下一些数字,不时停顿下来,然后鼓起腮帮子,或是用他的右手小指,对那些看不见的灰尘又吹又抹。“听着,你对印刷懂多少?” “印刷?” 还趴在那儿的巴斯迪奥点点头,又吹了吹灰尘,用铅笔挠着头。 格涅沙微笑:“我倒是学过一点。” “你想用几号字?” 格涅沙不知如何回答。 “八,十,十一,十二,还是其他?”巴斯迪奥听起来有点不耐烦了。 格涅沙脑子里飞快地计算着成本,坚定地说:“八号就成。” 巴斯迪奥点点头,哼了一声。“那每段开始前要不要加花体字母呢?” 他像是西班牙港的理发师在推销洗发水。 格涅沙赶紧答道:“不,不,不要了。” 巴斯迪奥看起来有点失望。“就这么一点字数,你确定不要首行加花体?” “当然,当然。但是听着,在我们进行到下一步讨论前,你让我看看你印正文用的字体。” “是时代体。” 格涅沙发出一声失望的呻吟。 “这是我们这里最好的了。” “好吧,就这样吧。”格涅沙意兴阑珊地回答,“还有一件事,我想把我的照片印在前面。” “我们这里不出印版。但我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你要多付十二美元。” “就为了一张小小的照片?” “每英寸一美元。” “真贵啊,老兄。” “难道你要别人为你的照片付钱不成?好了,就这样吧。总共……对了,你想印多少本?” “先印一千本。但我要你把印版留着,说不准以后会发生什么呢。” 巴斯迪奥不理会他。“一千本,”他自顾自地嘟哝着,在电影票根的背后继续算他的账,“一百二十五美元。”说完,他把铅笔往桌上一扔。 就这样,书开印了。这是一个激动人心却又重复单调、让人生厌的过程。格涅沙和毕哈利一起校对了样稿。两个人都不禁赞叹,文字一旦被印成铅字,看起来就非同寻常。 “它们看起来真的很有力量。”毕哈利说。 苏拉杰妈妈也激动万分。 终于印完了。格涅沙开开心心地雇了辆出租车把这一千本书运回泉水村。在离开圣费尔南多前,他再次叮嘱巴斯迪奥:“记好了,一定要把印版留着。说不定这书卖得飞快,我可不想在特立尼达人追着我买书时,我却一本都不剩了。” “当然,当然,”巴斯迪奥回答,“他们要,你要,我就印。肯定的,老兄。”尽管格涅沙内心充满了喜悦,但还是有一点小小的失望让他无法释怀。他的书看起来太薄太小了,加起来不到三十页——三十张薄薄的小纸片。因为书太薄,书脊上都无法印字。 格涅沙对毕哈利解释说:“都是那个巴斯迪奥,跟我谈什么字号,什么首行花体,到头来他给了我最难看的时代体,还把字印得这么小。” 苏拉杰妈妈在一旁插嘴道:“他把你的书弄得看起来一点也不值钱。” “这就是特立尼达印度人的问题……”毕哈利接话道。 “苏拉杰他爸和他们可不一样,”苏拉杰妈妈插话说,“他希望你能成功。” 毕哈利接着说:“格涅沙,说不定有人忌妒你,付钱给那个巴斯迪奥,让他故意把书印得这么薄。如果换一家印刷厂,你的书应该可以印到六十页,用那种厚厚的纸。” “不管怎么样,别放在心上啦,”苏拉杰妈妈安慰格涅沙,“多少是本书,你比这个地方的大多数人厉害多了。” 毕哈利指着封页上的照片,咬着嘴唇说:“这张照片很好,格涅沙。” “他看起来真像一个教授,”苏拉杰妈妈附和道,“真严肃。用手托着下巴,看起来就像在思考严肃的问题。” 格涅沙也拿起一本书,翻到了致辞页。“我觉得苏拉杰爸爸的名字印出来也很好看。”他对苏拉杰妈妈说。 毕哈利尴尬地又咬了咬嘴唇:“没有啦,伙计,你在开玩笑吧。” “我觉得整本书看起来都很好。”苏拉杰妈妈说。 ※※※ 一个星期天的午后,佛维斯莱姆罗甘的店里,莉拉站在厨房窗前洗碗。她正准备把脏水从窗口泼出去的时候,看到窗台下冒出一个脑袋。那张脸很熟悉,但脸上古怪的笑容却是她不曾见过的。 “莉拉!”那张脸小声叫她。 “哇——是你。你在这里干吗?” “我来接你了,姑娘。” “快滚开,你听着。当心我把这盆脏水全部泼在你脸上,看你还笑得出来。” “莉拉,我来不仅仅是看你,我还有事情要告诉你,而且我想第一个告诉你。” “有话快说,我还真服了你,你够沉得住气的,啊?你把我气走已经快三个月了,居然问都不来问一声,‘狗啊,你还好吗?’或者‘猫啊,你怎么样?’现在,你倒想起来看我了,啊?” “莉拉,那可是你先离开我的。我没有时间来追你,因为我一直在写书。” “滚远点,去和毕哈利说吧。听着,我要叫爸爸了,他要是看到你,你就没有好果子吃了,我警告你。” 那张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古怪了,声音也变得神秘兮兮。“莉拉,我写了本书。” 她觉得格涅沙这回没有对她说谎,因而紧张得有些颤抖,回道:“你骗人。” 他唰的一下从怀里抽出那本书。“看这本书!看看我的名字,看看我的照片,看看这些字,都是我亲笔写出来的。我可是坐在我们的书房里,用普通的铅笔,写到普通的纸上的。现在呢,印出来了。” “哦,天哪!哦,天哪,天哪!你真的写了一本书。” “当心!你的手上还全是肥皂,别碰!” “听着,我要马上跑去告诉我爸爸。”她转过身,往里面的屋子跑。格涅沙听到她说:“我们一定要让苏敏特拉知道。她一定一定不喜欢听到这个消息。” 格涅沙被独自留在窗台下,站在罗望子树的树荫里,得意地哼哼起来,心情好得开始打量莱姆罗甘的后院。其实,他什么都没看进去,既没注意到生了锈的空铜罐,也没有看到一些水桶里浮着蚊虫幼卵。 屋内响起莱姆罗甘沙哑的声音:“先生!进来啊,先生。干吗把自己弄得像个陌生人一样在外面站着呢?进来,请进,坐在你的老位子吊床上吧。哦,先生,真是荣幸啊!我太、太为你骄傲了。” 格涅沙在吊床上坐下来。现在这个吊床是用蔗糖口袋编成的,墙上的中国日历已经不见了踪影,受潮的墙壁还像以前一样脏。 莱姆罗甘用他汗毛浓重的肥手抚摸着书的封面,笑得合不拢嘴。“书真滑啊,真滑。”他说,“快看,莉拉,摸摸看有多滑。看这封面上印的字,好像本来就是纸的一部分啊,先生。哦,先生,今天你真的让我感到骄傲。还记得吗,莉拉,圣诞节的时候我还跟你和苏敏特拉说过来着,格涅沙是我们家最偏执的人。我的看法是,每个家庭都应该有个偏执的家伙。” “这还只是开始。”格涅沙说。 “莉拉,”莱姆罗甘故意用严肃的口吻说,“姑娘啊,你丈夫千里迢迢赶到佛维斯来,你也不问问人家是不是饿了,口渴不渴?” “我一点都不饿,也不渴。”格涅沙说。 莉拉看起来很发愁。“米饭都吃完了,木豆菜剩得也不多了。” “那就开个三文鱼罐头,”莱姆罗甘命令道,“再弄些面包、黄油、辣椒酱和鳄梨。”他亲自起身到厨房看莉拉准备这些东西。“姑娘,我们家出了个作家,出了个作家啊!” 他们让他在餐桌边坐下。餐桌上早就没了油布、花瓶和纸制的玫瑰花。父女俩端出搪瓷盆,看着他吃。莱姆罗甘的目光则不停地在盘子和格涅沙的书之间来回打转。 “还要加点水吗?”莉拉问。 嘴里塞满食物的格涅沙发现自己无法及时回应莱姆罗甘的夸赞,他只能加快咀嚼和吞咽的速度,同时迎合地点头。 莱姆罗甘终于摸够了,打开了绿色的书封。 “我真希望自己是个识字的人,先生。”但因为实在是太激动了,他露出了马脚——其实他是识字的。“《关于印度教的101组问答》。格涅沙·拉穆苏米纳尔学士著。读起来真好,嗯,是不是,莉拉?再听听。”他把书名又重复了一遍,点着头,眼角冒出喜悦的泪水。 莉拉说:“当家的啊,我老早就跟你说了,别再搬出自己的学士头衔了。” 格涅沙使劲将嘴里还没来得及嚼好的食物咽下去。他抬起头,看着莱姆罗甘说:“那天我和毕哈利还谈起这事。我不认同现代教育制度,每个人都觉得有了那张证书就万事大吉了。一张证书并不能让一个人成为真正的学士。关键在于:怎么学习,想要学习什么,为什么去学习,这些才是重要的。我实在想不出我为什么不能称自己为学士。” “你是个学士,先生。我倒想看看有谁敢跑到我面前来说你不是学士。” 莱姆罗甘又翻了几页,大声朗读起来:“第四十六问:谁是现代印度史上最伟大的人?莉拉,让我听听你是怎么回答的。” “让我想想。是、是……圣雄甘地吧?” “对了,姑娘。一流的回答。这本书上也这样说呢。真是本好书,先生。上面有各种各样有用的小知识啊。” 格涅沙正举着一个铜水壶喝水,水壶把他的大半个脸都遮住了,喉咙里发出响亮的声音。 “让我们再看看,”莱姆罗甘继续说,“听听这一句,莉拉。第四十七问:谁是现代印度史上第二伟大的人?” “我知道,但现在忘记了……” 莱姆罗甘很开心。“我刚才说的一点也不错,书里真是什么样的知识都有。答案是贾瓦哈拉尔·尼赫鲁。” “我想说的就是他呢。” “再试试这一题。第四十八问:谁是现代印度史上第三伟大的人?” “你还是放下书吧,爸爸,我自己会读。” “是个懂事的姑娘。先生,像这样的书,他们应该给学校里的孩子人手一册,让他们烂熟于心。” 格涅沙咽了口水。“大人也应该读。” 莱姆罗甘又翻了几页。突然,笑容从他的脸上消失了。 “你把这本书献给毕哈利。他是谁?” 格涅沙意识到麻烦来了。“你认识他。那人怕老婆怕得不行,瘦小得像火柴棒一样。你到泉水村的时候见过他。” “他有没有读过书?他和我一样是经营杂货铺的吗?” 格涅沙笑出了声。“他完全不是你这样的店主。就是这个毕哈利问了我许多问题,使我有了写这本书的灵感。” 莱姆罗甘把《关于印度教的101组问答》放到桌上,站起身,哀伤地看着格涅沙。“先生,你的意思是情愿把这本书献给这个人,也不献给你的岳父大人?这可是帮你安葬了父亲,所有的事情都替你办了的人啊。作为回报,你至少应该把这本书献给我啊,先生。是谁帮你起家的?是谁把泉水村的房子给了你?又是谁给了你成立学院的钱?” “下一本书就是献给你的。我已经在想致辞了。” “什么致辞、赞扬都不用想了。我就是希望在你的第一本书里看到自己的名字,就这么简单。我有权这样希望,对不对,先生?现在,人们拿到书会问,‘不知道这个作者娶了谁家的女儿?’他们怎么能从书里找到答案呢?” “下一本书是献给你的。”格涅沙匆忙用手指抹净眼前的盘子。 “回答我的问题,先生。他们能从书里找到答案吗?你让我名誉扫地啊。” 格涅沙走到窗前,漱了漱口。 “是谁一直在背后支持你来着,先生?在每个人都嘲笑你的时候,是谁保护了你,啊?先生,你真让我失望。我给了你我的女儿,我给了你我的钱,而你却连这本书都不写是献给我的。” “爸爸,别着急。”莉拉说。 莱姆罗甘扯着嗓门大哭起来:“什么叫别着急?你来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啊?我现在并不是让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欺负了呀。不,不,格涅沙,今天你真的伤了我的心。你拿了刀,把刀磨锋利了,然后双手举着直接插到了我心里。莉拉,到厨房去,把刀拿来。” “爸爸!”莉拉高声尖叫起来。 “把刀拿来,莉拉。”莱姆罗甘抽泣着说。 “你要干什么,莱姆罗甘?”格涅沙的嗓门也大了。 莉拉一边哭,一边去厨房拿了一把刀出来。 莱姆罗甘拿过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拿好这把刀,格涅沙。来啊,拿好啊。拿好了就快快动手。你使劲捅吧,每捅一次就想象你在往自己的灵魂里捅啊。” 莉拉再次尖叫起来:“爸爸,别哭了。求求你快别这样讲,不要这样做啊。” “不,格涅沙,来,捅我啊。” “爸爸!” “为什么我不能哭,姑娘?这人抢了我的钱,我什么都没说。他把你赶回家,一句话都不捎过来,‘狗啊,你怎么样?’或者‘猫啊,你还好吗?’我也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说!怎么可以这样对我?难道这就是我应得的吗?人家拿到书以后会问,‘这个作者娶了谁家的女儿?’他们在这本书上居然找不到答案。” 格涅沙把刀藏到了桌子底下。“莱姆罗甘!这只不过是个开始。莱姆罗甘,下一本书……” “不要跟我说话。我不愿和你说话。什么都不用说了。你让我很失望。带上你的老婆,带上你的老婆回家去吧。带上她,回家,永远也别回来。” “好吧,如果这是你想要的。莉拉,过来,我们走吧。去收拾你的衣服。莱姆罗甘,你要我走我就走。记着是你把我赶走的。但是看着,我把这本书给你留在桌上了。我还签了名,而且下一本书……” “滚!”莱姆罗甘大声打断了他。他在吊床上坐下来,用手抱住头,开始无声地抽泣。 格涅沙在外面的路上等着莉拉。“生意人!”他独自嘟囔着,“十足的生意人!” 莉拉出来的时候还是拎着那个买安可牌香烟时送的小箱子。格涅沙说:“你爸爸怎么像女人一样爱闹呢,啊?” “当家的,你别这么快就得意忘形了。” ※※※ 毕哈利和他老婆那天晚上来看望他们。莉拉和苏拉杰妈妈一见面就哭了起来。 “他写出了一本书。”苏拉杰妈妈激动地说。 “我知道,我知道。”莉拉回答,声音里的哭腔更重了。苏拉杰妈妈用拥抱来安慰她。 “尽管你读过书,但你永远也不该离开他。我就永远都不会离开苏拉杰他爸,虽然我只读到小学三年级。” “不了!不了!” 两人哭诉完,他们一起去毕哈利的店里吃饭。女人们到厨房洗碗的时候,毕哈利和格涅沙开始讨论怎么卖这本书。 “给我一点,我放店里卖卖看。”毕哈利说。 “但这该死的泉水村太小了,兄弟。没有什么人来。” “放这里卖也没什么坏处啊。” “我们应该弄一些告示,贴到里奥克拉罗、王子镇、圣费尔南多和西班牙港去。” “传单?” “不。我们说的是卖书,不是放电影。” 毕哈利尴尬地笑了笑。“我有一个主意,其实是苏拉杰他妈的主意。不管怎么样,我们一定要在《哨兵报》上登个广告,附上那种订购单,人家看到了可以剪下来,填好,然后寄过来。” “就像那些美国杂志一样,嗯,是个好主意。” “哦,还有一件让苏拉杰妈妈担心的事。你有没有让那个印刷厂的人把印版留着?” “当然了,兄弟。这方面我还是有些经验的。” “苏拉杰妈妈为此还担心了好一阵呢。” 两个人越谈越来劲,格涅沙觉得当初要是一下子印两千本就好了。毕哈利觉得特立尼达人会蜂拥而至,到泉水村来买书。格涅沙点头说那也不是不可能。两个人都异常兴奋,决定把书价定为四十八美分,而不是刚开始设想的三十六美分。 “这样我们就可以赚到三百美元净利润。”毕哈利说。 “不要用‘利润’这个词。”格涅沙忽然想到了莱姆罗甘。 毕哈利从柜台下取出一本厚厚的账本。“你会需要这个的。几年前,苏拉杰妈妈让我买了这个账本,但我只用了一页。你会需要它的,用来记录你的支出和收入。” ※※※ 几天后,《特立尼达哨兵报》上登了一栏三英寸高的图书邮购广告。广告附有一张邮购单,可以填写之后寄给作者购买。格涅沙坚持在邮购单上印了很多虚线。《哨兵报》还附带赠送了一则三英寸长的书评。 格涅沙和毕哈利还去邮局打了招呼,打点了那里的邮递员,告诉他们将有大量的订单寄来。 但一个星期过去了,他只收到一张邮购单。而且,那个唯一寄出邮购单的人还附了一封信,恳请作者将书免费赠给他。 “把信扔了。”毕哈利说。 “这就是特立尼达人的素质。”格涅沙说。 书店和规模稍大一点的杂货店都拒绝代销这本书,有的则要求收取每本书销售额的百分之十五作为提成,被格涅沙拒绝了。 圣费尔南多有几个小贩答应替他把书放在架子上卖。格涅沙隔三差五地跑到那里,查看销售情况,但结果一点也不乐观。在圣费尔南多的时候,他总把书插在上衣口袋里,将书名露在外面,好让路人看见。在公共汽车上和在咖啡馆喝咖啡的时候,他也总把书捧在手里,装出聚精会神阅读的样子,读到特别满意的部分时,还会晃一下脑袋,得意地摸一摸下巴。 但还是一点作用也没有。 莉拉和他一样失望。“不要太放在心上,当家的,”她说,“你要记住,特立尼达到处都是像苏敏特拉那样的人。” 没多久,打嗝大婶带着一个高高瘦瘦的小伙子出现在泉水村。那个小伙子穿着三件套西装,戴着礼帽,站在芒果树的树荫下。“我听说你出了一本书,所以带了毕松过来。他可是这方面的行家。”打嗝大婶热情洋溢地介绍他。 “只对印刷品在行。”毕松说着,向前走了几步,到了门廊前。 格涅沙这才发现这个毕松早就不是什么小伙了,而是个老头。他还注意到,尽管毕松穿着三件套西装,系着领带,戴着礼帽,却没有穿鞋。 “常有人要找我出山。”毕松又说。 然后,毕松便急切地解释,他不辞辛苦来到泉水村,并不是要兜揽什么生意,这一点要先说明白才对。进到客厅后,他没有摘下帽子,却不时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打开的窗户前向外吐痰。那口痰总是画出一条清晰有力的抛物线,飞向窗外。然后,他把腿搁在椅子一边的扶手上,格涅沙看见他的脚指头相互揉搓着,搓出好多尘土落在地板上。 打嗝大婶和格涅沙满怀敬仰地看着图书销售专家毕松。 毕松从齿缝间大声吸了口气。“让我看看你的书,”他搓着手指说,“你的书,伙计。” 格涅沙回答:“是的,书。”他大声招呼莉拉,让她把书从里屋拿出来。出于安全考虑,他把书都堆在卧室里。 “毕松,你在这里做什么?” 毕松转过身,看到莉拉,吓了一跳。 “哦,是你。莉拉,莱姆罗甘的女儿。你爸爸怎么样,姑娘?” “你问得好。我可告诉你,我老爸还没有忘记你呢。你把那些他根本不想要的书都卖给了他。” 毕松恢复了镇定。“哦,是的。那些美国书,好看的书,我经手的最好卖的书。这也是我把它们卖给你爸爸的原因。他买到的可是最后一套。他,莱姆罗甘,是个幸运的人。” “这个我可不清楚。但我告诉你,你要是有胆量再出现在佛维斯,你的运气就没有那么好了。” “莉拉,毕松是来这里帮我卖书的。”格涅沙发话道。 打嗝大婶趁机打了个嗝。毕松说:“让我看看书。在书市,时间就是金钱啊,知道吧?” 莉拉把书递给他,摇摇头走开了。 “莱姆罗甘,愚蠢的人。”毕松说。 “根本不像个男人,像女人一样婆婆妈妈。”打嗝大婶说。 “物质主义者。”格涅沙说。 毕松又从齿缝间吸了口气。“这里有水喝吗?我又热又渴。” “有,有,有水喝,毕松兄弟。”格涅沙热情地站起身,招呼莉拉端水进来。 毕松大声嚷道:“喂,莱姆罗甘的女儿,听好了,别把那些带着蚊子卵的水舀给我喝。” “这里没有蚊子,”格涅沙说,“这里是特立尼达最干燥的地方。” 莉拉端水进来,毕松放下书,拿起铜水罐。格涅沙和打嗝大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每一个动作。毕松用的是最典型的印度人喝水的方式,嘴唇不沾铜罐,把水直接倒进嘴巴。尽管格涅沙并不反对保留印度人的各种古老习俗,但这一举动暗含着嫌他家的铜罐不干净的意思,这让格涅沙心里不禁有些恼火。毕松喝得很慢,格涅沙看着他喝。喝完,毕松小心地把铜罐放到地上,打了个嗝。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块真丝手帕,擦了擦手,擦了擦嘴,拍了拍西装上的尘土。然后,他重新拿起书。 “第一问:什么是印——度——教?回答:印——度——教是印——度人信仰的宗——教。第二问:为什么我是个印——度人?回答:因——为我的父——母和祖——父——母是印——度人。第三问……” “别读了!”格涅沙叫了起来,“你把句子都给读断了,听起来太不像话了。” 毕松听罢立马搓了搓脚趾,站起来,拍拍衣服和裤子上的尘土,朝着门口走去。 打嗝大婶赶忙站起来,打着嗝,拦住他。“上帝啊,风吹得我真不好受。毕松,你别急着走。我们要你帮着卖的书可是本神圣的书。” 她拉住他的胳膊,他看上去极不情愿地走回屋里,重新坐下。 “是本神圣的书。”格涅沙口气软下来。 “类似于教义问答。”毕松说。 “正是。”格涅沙谄媚地笑着说。 “这样的问答录是很难卖的。” “不见得吧。”打嗝大婶一边打嗝一边说。 “做这一行,我可是老手。”毕松的腿又搁到了椅子扶手上,脚趾重新在那里搓来搓去的,“自打我离开了在田里割草的那帮家伙,我就一直在图书行业里混。只要看上一眼,我就能告诉你哪本书好卖,哪本书卖不出去。我入这行的时候还是个小鬼,是从电影院的小册子开始做起的,那些东西只能白送人。特立尼达没有一个小孩送出的电影小册子比我多。后来,我去了圣费尔南多,在那里卖挂历,然后……” “这些书可不一样。”格涅沙说。 毕松从地上拿起一本书,翻了翻。“你说得没错。我卖过诗歌——你肯定不会相信特立尼达写诗的人还不少——散文和其他书,但从来没有经手过教义问答。不过,也可以试试。每本给我九分佣金。记住,如果要在特立尼达卖书,毕松就是卖书的人。先给我三十本吧。但是,别忘了,我警告过你,这本书并不好卖。” 毕松走后,打嗝大婶说:“他很懂行。他会把书卖掉。” 莉拉也感到有些欢欣鼓舞。“这是天意。我第一次相信天意。是毕松把那些书卖给了爸爸,而那些书给了你写书的念头。现在,毕松又来帮你卖书。这都是天意啊。” “不单单是天意,”格涅沙说,“能让你爸爸买书的人,一定能让奶牛买牛奶。” 话虽如此,格涅沙也暗暗地相信,这是一个好兆头。 ※※※ 书遭遇冷落,毕哈利和苏拉杰妈妈也无法掩饰他们因此而感到的失望。 “不要难过,”苏拉杰妈妈好心地劝格涅沙,“特立尼达人就是忌妒你。我还是觉得这是一本好书。苏拉杰已经能够记住书里的一些问题和答案了。” “苏拉杰他妈说的一点也不错,”毕哈利在一旁谨慎地插话,“我觉得真正的问题在于特立尼达人还无法接受这类书。他们受的教育太少了。” “哈!”格涅沙发出一声干笑,“他们想要一本大书。只要是大的,他们就以为是好书。” “可能他们不满足于一本小册子。”毕哈利小心翼翼地说。 “听着,”格涅沙态度异常坚决,“这绝对是本好书,你可要记着。” 毕哈利又壮起了一点胆子,使劲咬着嘴唇说:“我认为你写得还不够深入。”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再写一本?” “续篇。”毕哈利说。 格涅沙沉默了一会儿。“《更多关于印度教的问与答》。”他大声说出他的设想。 “《更多的问与答:关于印度教的101组问答续篇》。”毕哈利说。 “这听起来很不错,毕哈利老兄。” “那就继续写啊,兄弟。” ※※※ 关于续写的问题,格涅沙还没来得及仔细考虑,毕松就带着坏消息来了,同时也表示了对格涅沙的同情与尊重。他进屋后摘了帽子,也没有把腿搁在椅子扶手上。他想喝水的时候是这样说的:“见鬼了,今天可真热啊!能麻烦你给我弄一点点水喝吗?” “我可不是那种到处吹嘘自己有远见的人。”喝完水后,他说,“不,我可不是那种人。我知道我告诉过你,但现在我一句话也不想说了。要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你没有图书行业的经验,问题就在这里。” “你一本也没有卖掉?” “卖了十本,可一旦那些买了书的人发现那是本怎样的书,都变得像你岳父那样了。老兄,卖掉这样的书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得有点本事才行。” “那你可以拿九十美分的佣金。” “算了,你就留着吧,下次写出书来卖的时候再一起算。任何印刷品,要想能够大卖,就得找毕松来卖。”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我的书卖不出去,毕松。” “很简单,你还太嫩了。这一类书,就算你送人,别人还不一定愿意要。因为他们会以为你要在他们身上施什么魔法。不过,你不应该放弃。” “这又算哪门子的天意!” 毕松抬起头,没明白格涅沙在说什么。 ※※※ 尽管这样,格涅沙还是觉得他能用这些书做点什么。他给所有能想到的政府部门的头头脑脑寄了他签过名的书。当发现他白白送书给这些人的时候,毕哈利有些不高兴了。 “我不喜欢溜须拍马。如果国王要读这本书,我也会让他花钱买。”他说。 但这并不妨碍格涅沙给圣雄甘地也寄了一本,他没有收到甘地的回信,按他的推想,当然只是因为战争爆发了的缘故。 [7]一种带辣味的印度菜。​ 七 通灵的按摩师 此事过去很多年后,格涅沙在《罪恶的年代》里写道:“每件事的发生都是为了一个最好的结果。如果我的第一本书就取得了成功,那么我很有可能变成一个纯粹的神学家,致力于阐释印度教义的写作,没完没了。恰恰是因为此书并不成功,我的人生才找到了正确的道路。” 事实上,战争开始的时候,格涅沙的道路还是一点都不明朗。 “绝对会有一番作为的,”他告诉毕哈利,“我感觉得到,我可以做出一番大事来,但我还不知道是什么事。” “你会做出大事情来的。我相信你,苏拉杰的妈妈也相信你。” 他们对战争的消息非常感兴趣,每个星期天都会聚在一起讨论。毕哈利搞到了一张欧洲的战争地图,在上面摁上了红色的图钉。他喜欢谈论战略战术,这让格涅沙起了创作一本关于研究战争进程的月刊杂志的念头,“以后就会变成一本记录战争的历史书。”这个想法着实让他兴奋了一段日子,但慢慢就淡忘了,被抛诸脑后。 “我希望希特勒能打到我们这里,把特立尼达也炸了。”某个星期天,他对毕哈利说。 毕哈利咬着嘴唇,想要争辩的样子。“为什么,兄弟?” “把每件东西都炸得稀巴烂。那样的话,我就不用再担心给人治病啊,写书啊,所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 “但你忘了,我们这儿在地图上只是很小的一个点。如果你问我,我觉得希特勒甚至都不知道世界上还有特立尼达这个地方,有你、我和苏拉杰他妈住在这里。” “不可能,”格涅沙说,“我们有石油,德国人需要石油。如果不加防范,希特勒首先就会进攻这里。” “你这话可别让苏拉杰妈妈听到。她的表弟加入了志愿军,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那个牙医。他的生意维持不下去了,才去当的兵。他告诉苏拉杰他妈,当兵是个轻松、容易的美差。” “她表弟对这类事情倒是挺有眼力的。” “如果德国人明天真的打到了这里,怎么办?” “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苏拉杰妈妈的表弟一定跑得比谁都快,他会打破赛跑世界纪录。” “得了,老兄。如果德国人真的来了,我们的钱怎么办?我的店怎么办?还有法院呢?我担心的是这些事情。” 就这样,在讨论这场战争可能带来的影响的同时,他们也开始探讨起战争这个宏大命题来。毕哈利满口引用《薄伽梵歌》中的对话,促使格涅沙把这本书又重读了一遍,对于王子阿周那和大神克里希纳在战场上的对话有了更全面的理解。 这也将格涅沙的阅读引向了一个新的方向。他买下了在圣费尔南多能够找到的所有关于印度哲学的书,把自己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印度学家。他边读边在书上做标注,仍然保持着星期天下午做笔记的习惯。与此同时,他还对实用心理学产生了兴趣,阅读了很多分析人际交往的书。但印度学依旧是他的最爱。每次拿到一本新书,他都会先翻一下目录,看看书的内容是否和印度或者印度教有关。如果是对印度或印度教持褒扬态度,他就会把它买下来。就这样,他很快拥有了不同寻常的图书收藏。 “格涅沙,你收藏的书可真不少啊。”毕哈利说。 “我琢磨着,假如你不认识我,又正巧开着你的林肯和风经过泉水村,你会想到我的房子里堆着这么多的书吗?” “肯定猜不到。”毕哈利说。 莉拉对格涅沙的藏书很骄傲,但同时也不免因家里的经济状况忧心忡忡。“当家的,买书虽然不错,但买书又不能赚钱。你现在真的得想想怎么给家里赚点钱了。” “听着,姑娘,我要担心的事情够多的了,你可不要火上浇油,听明白了没有?” ※※※ 接下来同时发生的两件事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 某天,一直云游四方的打嗝大婶突然到访。 “格涅沙,打击啊,”她张口就说,“很大的打击。现在这世道,谁都不能相信啊。” 格涅沙知道他婶婶就是这样一惊一乍的。“那么,到底出了什么事?” “乔治王把我给骗了。” 格涅沙露出同情的神色。她停顿了一下,打了个嗝,说要喝水。莉拉端了水来,她喝了一大口。“一个非常非常可恶的骗局。” “她做什么了?” 她又打了个嗝。“等等,我会说给你们听的。”她揉了揉胸脯,“老天,这风啊!乔治王把我给甩了,跟阿罗卡那里一个已婚男人跑了。这可给了我当头一棒,格涅沙。” “哦,天哪!”格涅沙同情地说,“可真是当头一棒,不过别担心,你会找到其他人的。” “我带她出来混的时候,她什么都不是啊。衣服只有身上穿的那一套,我给她买衣服,带她到各种地方去,介绍她认识各种各样的人。我还用自己的金子到金店给她打了漂亮的首饰。” “我待老天给我安排的丈夫不也这样么。”莉拉接过话。 打嗝大婶立即把自己的痛苦放到一边。“是吗,莉拉?我没有听错吧?你一直是用这个腔调说你的丈夫吗,姑娘?”她慢慢点了点头,用右手托住腮帮子,好像感到牙疼。 “我真没有想到乔治王会那样做。”格涅沙插嘴道,不想看到两个人吵起来。 莉拉不依不饶。“嚯,我有这么个不明事理的丈夫,把我的名声都给毁了,你还不许我抱怨几句?” 格涅沙站在两个女人中间。但打嗝大婶把他推开。“走开,孩子,让我听听。我倒是要听个明白。”她像是受了很大的委屈。“莉拉,你算什么东西,要管你丈夫做什么,不做什么?哦!这就是他们所谓的受——教——育?” “受教育怎么了?我是受了教育,没错,但我不明白为什么受了教育,别人想怎么侮辱我就怎么侮辱我。” 格涅沙勉强笑了笑。“莉拉是个好姑娘。她刚才不过是随口说说。” 打嗝大婶于是把矛头转向了他,厉声指责道:“关于这一点,她说得倒是一点不错。特立尼达的每个人都知道你整天只是坐着挠痒痒。挠痒痒可比不得在田里耕地,挠痒痒能长出庄稼来吗?” “我是在读书,写书。” “那是你的说法。我今天来是要让你知道乔治王的事情,因为她在你的婚礼上帮了大忙。但是我也确实是要来告诉你,我很为你担心。你将来怎么办?” 莉拉一边抽泣一边说:“我总跟他说他可以成为一个大学者。他比特立尼达大多数有知识的人都懂得多。” 打嗝大婶又打了个嗝。“这正是我今天来要告诉他的。不过格涅沙远不只是一个普通的学者。如果他是印度人的话,现在就该明白,他得用他所学的东西去帮助其他人。” “你觉得我现在没有这样做吗?”格涅沙被她说恼了,“我整天坐在那儿,花无数的时间来写一大本书。难道这是为了自己?” “当家的,不要又开始那样辩解。听听她怎么说啊。”莉拉带着恳求的语气说。 打嗝大婶继续不慌不忙地说:“我已经观察你很久了,格涅沙。你有神力。” 其实这句话正是他期望从打嗝大婶嘴里听到的。“什么神力?” “治病的神力。治愈那些脑子有问题,或者说心理有问题的人。嗨!你真把我给搞糊涂了,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格涅沙尖酸地回道:“我给人家治脚指头,你居然能看出我会医脑子?!” 莉拉哄劝道:“当家的,就算是为了我,至少你可以试一试。” “她说得没错,格涅沙。这种神力,你要是不去用它,你都不会知道自己是有神力的。” “好吧。就算我有这种神力,又该怎么开始用呢?我怎么去告诉别人呢?‘你今天状态不是很好,拿着这本祈祷书,每顿饭前默念三遍。’” 打嗝大婶拍了拍巴掌。“我就是这个意思。” “听到了吧,当家的,嗯?我告诉过你的,要听听别人的劝。” 打嗝大婶继续说:“你那可怜的叔叔,他死之前一直就是做这个的。”提到逝者,莉拉又露出了先前哀伤的表情。但打嗝大婶一点也不理会她,完全没有要哭的意思。“格涅沙,你是有神力的。我能够从你的手、眼睛和脑袋的形状看出来。你和你叔叔一模一样。噢,上帝保佑他。如果他还活着,肯定能成为圣人。” 格涅沙越来越有兴趣了。“但是我该怎么开始呢?” “我会把你叔叔的那些旧书都送来给你。上面有各种各样的祷告文和有用的东西,反正你想得到的那上面都有。其实祷告并不是那么重要,关键是其他东西。噢,格涅沙,我的孩子啊,我真是太高兴了。”她好像终于放下了心里的一个包袱,激动地哭起来。“我一直想把那些书送给合适的人,这事始终压在我的心口上,现在,终于找到了,你就是合适的人啊。” 格涅沙笑了。“你怎么就这么肯定?” “老天让你过着现在这样的生活是为了什么?这些年来,你除了读读写写什么也不干,又是为了什么?” “这倒是,”格涅沙说,“我一直感觉自己是个干大事的人。” 三个人又哭又笑地说了一会儿。莉拉准备了饭,三个人一起吃了,打嗝大婶又想起了让她伤心的那件事。准备离开前,她开始打嗝,揉胸脯,哽咽道:“真是个打击啊,格涅沙。乔治王把我给骗了。呸!呸!格涅沙,格涅沙,真是个打击啊。”就这样,她哭哭啼啼地走了。 两个星期后,她带来了一个红布包裹,包裹外洒着檀香灰。经过特定的仪式,她把包裹交给格涅沙。格涅沙打开一看,里面有各种尺寸和各种类型的书,全是手抄本,有的是用梵语写的,有的是用印地语写的,有的写在纸上,有的写在经过特殊处理的棕榈叶上。棕榈叶都串在一起,看起来像一把合拢的扇子。 格涅沙警告莉拉离这些书远一点。“不要动这些书,姑娘,你要是动了,万一发生了什么事,我可救不了你。” 莉拉眼睛瞪得大大的,用力点了点头。 ※※※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格涅沙发现了好莱坞印度人。所谓好莱坞印度人,是指那些生活在好莱坞或者好莱坞附近的印度人。他们受过良好的教育,也都是些虔诚的人,经常编写一些小册子,作些没完没了的内心剖析,那些复杂多变的东西永远写不完。 格涅沙对此有些烦恼。“你说我能在特立尼达这样做吗?大家会有兴趣看吗?”他问毕哈利。 “我想可能吧,如果你真的那么有知识的话。我想你是有些妒忌他们了。” “老兄,如果我真想那么做,一天就可以写出一本来。” “格涅沙,你可是个大男人。你已经过了看别人怎么做的年龄,应该想想自己该怎么做了。” 就这样,格涅沙努力让自己忘掉那些好莱坞印度人,按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做好自我准备”。但有一点很快就清楚了:这个过程还挺花时间。 莉拉又开始抱怨:“喂,怎么就你一个人想不明白呢,现在是在打仗,每个人都乘机赚钱。美国人到特立尼达以后提供了好多工作,付的可都是高工资。” “我不支持战争。”格涅沙说。 ※※※ 我妈带我去格涅沙那里看病的时候,格涅沙正处在那个“自我准备”阶段。我一直不知道我妈是怎么知道格涅沙的,但她认识的人的确不少,我相信她肯定在某个婚礼或者葬礼上碰到过打嗝大婶。还有,就像我最初说的,如果我有先见之明,我应该好好注意格涅沙在治我的伤脚时嘴里哼哼的印地语到底是什么意思。 现在回想起来,我小时候去格涅沙那里时,满脑子都只想着自己。当时的我从来没有想过,那些在我周围出现的人都有着自己的重要生活。也就是说,比如,我对格涅沙来说一点也不重要,就像格涅沙在我心中只是个有趣——甚至可以说是神秘——的人而已。但是,当格涅沙出版了他的自传《罪恶的年代》时,我还是暗自希望在这本著作中能够找到自己的影子。当然,我什么都没有发现。 在《罪恶的年代》里,格涅沙花了三分之一的篇幅描写他的准备期,这可能是整本书里最有意义的一个部分。在《文学评论》(尼加拉瓜)上,一个没有署名的文学批评家这样写道:“这一部分包含的通常意义上的自传内容很少。我们看到的是一种以心理分析见长的写作手法,而且作者的文笔完全没有辱没该手法的发明者——夏洛克·福尔摩斯。所有的事实都陈述了,最重要的心理暗示也明明白白地写在那里,但读者若不读到最后摊牌的章节,还是只能猜想事情的结果,而一旦看到结局,又会想,当然是这样的,结局只能如此。” 毫无疑问,格涅沙确实受了那些好莱坞印度人的启发,但他写的内容和他们毫不相干。格涅沙写的东西在当时还无人尝试,但自此以后,学的人就太多了,以至于最终沦为陈词滥调,只是似乎没有必要在此处详细叙述这一点。 ※※※ 不久,打嗝大婶又来了。她看起来已经从乔治王背叛的打击中恢复了过来。一看到格涅沙,她就说:“我要和你私下聊一聊,看看你有没有好好读你叔叔留下来的书。” 检查过后,她说她很满意。“有件事你得时刻记着。你叔叔常说,如果你要解决别人的问题,就要相信他们,而且要让他们知道你是相信他们的。不过,我们首先要做的是让别人知道你。” “弄一辆带大喇叭的车去圣费尔南多和王子镇宣传?”格涅沙提议。 “不,他们会以为是区政府选举委员会出动了呢。你干吗不去印些小传单,让毕松帮着分发?他很有经验,不会随便什么人都给的。” 莉拉在一旁说:“我可不想让毕松碰这屋子里的任何一样东西,那人是个丧门星。” “真是怪了。上次他还是个好兆头,现在却成丧门星了。不要听莉拉的话,我去找巴斯迪奥印传单,让毕松帮我分发。”格涅沙说。 格涅沙去见巴斯迪奥的时候,发现他胖了。在毕哈利的建议下,格涅沙不再把要印的东西叫传单,而改称其为宣传品。巴斯迪奥一看到格涅沙就说:“还需要我把你那本书的印版留着吗?” 格涅沙没搭腔。 “你老给我一种怪怪的感觉,”巴斯迪奥一边说,一边把手伸到领子里挠了挠痒,“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该给你留着那个印版,所以还在呢。是的,你就是让我感觉怪怪的。” 格涅沙还是不说话,巴斯迪奥倒是越说越起劲。“我有新闻要告诉你。你知道,我印了无数结婚请柬,却从来没有人邀请我去参加婚礼。不过我得声明下,我打鼓绝对一流。所以,我决定请自己去参加一场婚礼。因此,我结婚了。” 格涅沙先对此表示了祝贺,然后冷冷地说出了自己的要求,他要印带照片——他自己的照片——的宣传品。巴斯迪奥读了他带来的稿子——主要介绍的是格涅沙的灵力,然后摇着头说:“你一定得告诉我,特立尼达这么个巴掌大的地方,怎么会有那么多脑子不太正常的人呢?” 传单总算是印完了,毕松却拒绝帮着分发。 “我可不接这样的活。我是个商人,不是发传单的。我告诉过你,我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就入这一行了,一开始就是帮电影院发传单,后来我去了圣费尔南多卖挂历。我并非对你和你老婆有什么意见,我关心的是我的名誉。在图书行业混,一定得有好名声。” 莉拉比格涅沙更恼火。“看看,我说过吧?那人就是个丧门星,还反过来教训我们。特立尼达的印度人就是这么讨厌,动不动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 在这件事情上,打嗝大婶倒挺乐观。“毕松不是以前的他了。自打他老婆跟人跑了,他就颓废了。大概是五六个月前吧,他老婆和锡帕里亚的理发师哈古纳跑了。哈古纳不仅有老婆,还有六个孩子!毕松到处嚷嚷着要杀了那个哈古纳,但他也只是说说而已。再说了,格涅沙,你是个受过现代教育的人,干吗不时髦一点呢?在报纸上登个广告吧。” “附带打折券?”格涅沙问。 “如果你喜欢的话。但你一定要放上你的照片,就是你书里的那张照片。” “我一开始就说过了,报纸广告是最好的。你根本不应该在那些宣传品上浪费钱。”莉拉说。 毕哈利和格涅沙一起想出了一句广告词,这句广告词后来变得非常有名:谁是这个格涅沙?在格涅沙的名字前加上“这个”是毕哈利的主意。 此外,还有一件事情。格涅沙觉得“先生”这个称呼未免太简单了,他认为自己应该有个更响亮的头衔。于是,他想起了好莱坞印度人,便在院子里的芒果树上挂了一块招牌:格涅沙,通灵师。 “很好,”毕哈利凑上前仔细看了看,一边隔着背心摸着肚皮,一边咬着嘴唇说,“很好。但你觉得人家会相信你是通灵师吗?” “但报纸上登的广告……” “那已经是两个星期前的事了,人家早忘了。如果你要别人相信你,就一定得有一个广告攻势。对,广告攻势。” “你的意思是人家不相信,是吗?好吧,我倒是要看看他们怎么会不相信。” 他在院子前搭了一个小凉棚,搭凉棚用的棕榈叶是他从德贝一路运过来的。凉棚下放了几个架子,架子上陈列着他的三百多本书,其中包括他的问答录。莉拉早上把书搬出去,晚上再把书搬回来。 “看谁还不相信。”格涅沙说。 然后,他就等着“客户”上门。“客户”,他就是这么称呼他们的。 苏拉杰妈妈对莉拉说:“我真为他感到难过,格涅沙这次怕是真的疯了。” “呦,如果你是指他那些书的话,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能拿出来让大家看看。其他人不还开着他们的大车子到处炫耀嘛。” “还好苏拉杰他爸不像格涅沙那么喜欢读书,还好我只上到小学三年级。” 毕哈利摇头叹气。“是啊,教育也好,读书也好,都是很危险的事。我一开始就这么告诉格涅沙来着。” 格涅沙等了一个月,一个客户也没有。 “做广告的二十美元又打了水漂,”莉拉抱怨说,“还有那个招牌,那些书。你让我成了泉水村的笑柄。” “好了,姑娘,这里不过是个小乡村,又没多少人看到,所以笑话你的人也没多少。我个人以为,我们应该在报上再登一次广告,要发动一个广告攻势才行。” 莉拉哭了起来。“噢,不。为什么你就不能放下这个念头,去找一份工作呢?看看苏拉杰妈妈的表弟,他已经不做牙医了。再看看苏库拉姆,他也不行医了,像个真正的男人那样找了一份工作。苏拉杰妈妈告诉我,苏库拉姆每周可以从美国人那里拿到三十多美元。当家的,你为什么不能为了我,打定主意,好好地找一份工作呢?” “目光短浅啊。你以为这场战争会永远持续下去吗?等美国人离开了特立尼达,谁知道苏库拉姆和其他人会怎么样呢?” 莉拉还是哭个不停。 格涅沙努力挤出一点笑容,哄着她:“听着,莉拉姑娘,我们就在报纸上再登一次广告,并排放上我和你的照片,丈夫和老婆。谁是这个格涅沙?谁是这个莉拉?” 她停止了哭泣,脸色转晴了一小会儿,转而哭得更伤心了。 “老天,这就是女人啊!如果男人一味听女人的话,这个世界一准完蛋。毕哈利说得对,女人就会拖男人的后腿。好吧,好吧,你离我远点,回你爸爸那儿去好了,以为我会在意吗?” 他两手往口袋里一插,转身出门见毕哈利去了。 “运气还是不好?”毕哈利咬着嘴唇问。 “嗨,为什么你老是问这种愚蠢的问题?我其实并不担心。命里注定是我的,我总有一天会得到。” 毕哈利把手伸进背心里面——格涅沙已经总结出来了,这个姿势意味着毕哈利要发表意见了。“我认为你犯了个很大的错误,没有去写那本书的续篇。你就是从那时开始走错路了。” “听着,毕哈利。别老是像个狂妄的大法官那样审判我,告诉我这个不对那里有问题。我读了不少心理学方面的书,研究的就是像你这样的人,知道吧。那些书把你这样的人说得很难听呢,要不要我现在来告诉你?” “我只是在为你担心罢了。”毕哈利从背心里拔出手。 苏拉杰妈妈这时候走进店里。“啊,格涅沙,怎么样?” “怎么样?什么怎么样?”格涅沙有点不耐烦地回了一句,“你自己不会看吗?” 毕哈利说:“我还有个建议要告诉你。” “好吧,我听着。但听完后会有什么反应,我可不负责。” “其实是苏拉杰妈妈的主意。” “哦。” “是的,格涅沙。我和苏拉杰他爸为了你的事,简直想破脑袋了。我们觉得,你不应该再穿裤子和衬衫了。” “这和通灵师的形象不符。”毕哈利说。 “你一定要系传统的腰布,穿上传统的长衫。昨天晚上莉拉来买菜油的时候,我还跟她说起这事呢。她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刚才的不快一下子被格涅沙抛在了脑后。“嗯,是个好主意。你觉得这样就会给我带来好运吗?” “苏拉杰妈妈是这么说的。” 第二天早上,格涅沙就系上了腰布,并让莉拉帮他裹好头巾。 “衣服挺漂亮的。”她说。 “是我爸爸留下的。穿上它让我感觉怪怪的。” “我隐隐觉得它会给你带来好运的。” “你真的这样想吗?”格涅沙大声问道,作势要去亲她的脸。 她往后退了一步。“喂,你想干什么呢。” 就这样,一个一身白色传统印度打扮的怪人,大摇大摆地朝毕哈利的店走去。 “你看上去像一个真正有学问的人呢。”苏拉杰妈妈赞道。 “是的,他这样穿看起来很好,”毕哈利说,“为什么没有更多的印度人穿上自己的传统服装呢?” 苏拉杰妈妈警告他说:“我看你就算了吧,腿细成那样,穿裤子就已经很难看了。” “我看起来不错,是吗?”格涅沙笑着问。 毕哈利说:“你这么一穿,没有人会相信你在西班牙港的教会大学里上过学。兄弟啊,你看起来真像个地道的婆罗门。” “嗯,我有一种感觉,从今天开始,我要转运了。” 屋里传出孩子的哭声。“我的运道就永远也变不了,”苏拉杰妈妈抱怨,“不是服侍苏拉杰他爸,就是服侍小孩子。看看我的手,格涅沙。以前这双手多么光滑,现在恐怕连指纹都看不出来了。” 苏拉杰走进店铺。“妈妈,弟弟在哭呢。” 苏拉杰妈妈走了出去。毕哈利和格涅沙开始讨论人类服装的演变。毕哈利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观点,他说像特立尼达这么热的地方,根本没必要穿衣服。正说着,他突然停下来,说:“快听——” 从甘蔗林吹来的风里,夹杂着汽车颠簸在凹凸不平的路上发出的轰鸣声。 格涅沙一下子兴奋起来。“有人来找我了。”随即,他变得很沉着。 一辆一九三七年产的浅绿色雪佛兰在商店门口停下来。后座上的妇人扯着嗓门,试图让自己的声音盖过汽车引擎的噪音。 “你去听听她说什么,毕哈利。”格涅沙说。 毕哈利走到店门口的时候,雪佛兰已经熄了火。那个妇人说:“谁是这个格涅沙?” “这就是这个格涅沙。”毕哈利说。 格涅沙站在店门正中,威严肃穆,一本正经。 那个妇人仔细打量着格涅沙。“我是从西班牙港特地赶过来见你的。” 格涅沙不紧不慢地走到汽车前。“早上好。”他说。为了避免自己的举动出现任何闪失,格涅沙表现得过于拘束,以至于那个妇人感到有些不安。 “早上好。”她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因为不想说错话,格涅沙的语速变得出奇的慢:“我不住在这里,不能在这里和你谈事情。请到我住的地方,就在这条路的尽头。” “上车吧。”出租车司机说。 “我还是喜欢走路。” 格涅沙很紧张,怕说错话。那个妇人注意到,格涅沙每说一句话之前,口中都念念有词,像是在默默地祈祷。她显然对此非常满意。 车子在格涅沙的房子外面停下,在看到芒果树上挂的牌子上写着格涅沙,通灵师时,那个妇人的满意明显升格为尊敬。 “边上这些书是你摆出来卖的,还是有什么其他用途?”出租车司机问。 那妇人斜了他一眼,朝着牌子点了点头。她好像张口对出租车司机说了句什么,但那个司机突然摁响了喇叭,淹没了她的声音。 莉拉跑了出来,格涅沙看了她一眼,示意她让开。然后,他转向妇人,说:“请到我的书房来。” 此举取得了他意料中的效果。 “请您先在走廊里把鞋脱了。” 尊敬立马变成了敬畏。在那个妇人撩开书房门口的蕾丝门帘,看到满屋的书时,她看上去完全被征服了。 “我唯一的罪恶……”格涅沙说。 妇人怔怔地看着他。 “我不抽烟,也不喝酒。” 她不安地找到地板上的一张毯子坐下。“是件生死攸关的事情,先生。所以,无论我说什么,都请您不要见笑。” 格涅沙直视着她。“我从来不笑。我听。” “是我的儿子。有朵云追着他。” 格涅沙没有笑。“什么样的云?” “一朵黑云。一天比一天离得近。现在这朵云甚至开口对我儿子讲话了。它追上他的那一天,他就要死了。我什么办法都试过了。那些正经的医生要我把儿子送到圣安妮精神病院去,但您知道,任何人只要进了那种地方,就是不疯的也肯定会变疯。叫我怎么办才好呢?我还带他去见了牧师。牧师说他犯了罪,被邪魔控制了。我看到您的广告已经有段时间了,但我不知道您能否做些什么。” 她说的时候,格涅沙不停地在笔记本上涂涂画画。他写了几个字:黑云下的黑孩子。还画了一大朵黑云。“不用担心,很多人都会看到这样的云。你儿子看到云有多长时间了?” “呃,老实说,这件糟糕的事情是在他弟弟死去之后发生的。” 格涅沙在笔记本上又画了几笔黑云,说:“嗯!”然后他吟诵了一小段印地语圣歌,啪的一声合上了笔记本,放下铅笔。“明天把孩子带来,不要再理睬那些牧师了。告诉我,你也能看到云吗?” 那个妇人看起来很沮丧。“看不到。问题就在这里,我们都看不到那朵追他的黑云,只有孩子自己能看到。” “好吧,别担心。如果你也看见黑云的话,事情就真的糟糕了。” 他一直把她送到出租车旁。司机正在车里睡觉,脸上盖着一张《特立尼达哨兵报》。格涅沙摇醒了他,目送车子远去。 “我能感觉到有事情要发生了,”莉拉说,“我跟你说过,你的运道来了。” “我们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呢,姑娘。让我把这件事情好好地想一想。” 他在书房里待了很久,仔细研究他叔叔留下的那些书,慢慢地有了主意。就在这时,毕哈利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 “格涅沙,你怎么能这么忘恩负义?” “又怎么了?” 毕哈利强压怒火,看起来又有点委屈。他猛咬了一阵嘴唇才开口说话,还结结巴巴的。“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你就不能到我店里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啊?过去、过去你不是什么事情都来和我说的吗?今天呢,今天你让我在店里干等着,现在又让我到这里来问你,留下小苏拉杰一个人看店。” “我准备等一会儿就去你那里告诉你的。” “你说,要是有人去店里揍了小苏拉杰和苏拉杰妈妈,或者偷了东西,怎么办?” “我说了要去你那里,毕哈利。只不过有些事我要先想一想。” “不,你不会去的。现在你变得骄傲了,就是这样。全世界的印度人都是这个样子。” “可是我现在要处理的事情真的非常重要。” “你确定你能搞得定?噢,你看看,我有多傻,都这样了还关心你的事情。你真的能搞定?” “上天会帮我的。” “好吧,好吧,你就这么说大话吧。你可给我听好了,不要过来求我帮你做任何事。” 就这样,毕哈利走了。 格涅沙一整天都在屋里读啊,想啊,白天是这样,晚上还是这样。 “我真不明白,你干吗把时间都浪费在这个黑小孩身上,”莉拉说,“你今天这个样子完全像一个在做家庭作业的小学生。” ※※※ 第二天早上,格涅沙看到了那个小男孩,他觉得自己从没见过如此深受折磨的人,这种折磨还伴随着深深的无助。尽管孩子现在很瘦,胳膊又细又弱,但还是可以看得出他曾经壮实而健康。他的眼睛呆呆的,毫无生气,眼神中不是那种一闪即逝的害怕,而是固定不变的恐惧,强烈的恐惧感似乎被定格了。 格涅沙对孩子说的第一句话是:“听着,孩子,你不要担心。我想让你知道,我是能够帮你的。你相信我能帮你吗?” 孩子没有动,但格涅沙能感觉到他微微地向后退了退。“我怎么知道你没有在笑我呢,每个人都在背后偷偷笑我。”那个男孩怯怯地说。 “你看到我笑了吗?我相信你,你也必须相信我。” 那孩子低头看着格涅沙的脚。“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你是好人。我相信你。” 格涅沙让孩子的母亲离开房间。等她离开后,他问道:“现在你能看见云吗?” 孩子第一次抬头正视格涅沙。“是的,”他的声音既像耳语,又像尖叫,“它就在这里,它伸出的手越来越长了。” “噢,老天啊!”格涅沙突然发出一声尖叫,“我也看到它了,噢,老天!” “你也看到了?你也看到了?”男孩伸出手臂抱住格涅沙,急切地问,“你看到它怎么追我了吗?你看到它的手了吗?你听到它说话了吗?” “你和我现在是一体的了。”格涅沙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开始讲当地的土话:“老天!听听我的心跳。只有你和我能够看见,因为我们是一体的。但是,我要跟你讲,你仔细听好了,你害怕这朵云,但这朵云害怕我。噢,这些年来,像这样的云,我已经打败过很多了。只要你和我在一起,它就不能拿你怎么样。” 男孩的眼睛里满是泪水,他把格涅沙抱得更紧了。“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 “只要我在,它就碰不了你。我能够对付这类东西,知道吗?看看这房间里的书,看看墙上的这些字,看看这些图片。所有这些给了我力量,而云害怕的就是这些东西。所以,不要害怕。现在跟我讲讲,到底发生了什么。” “明天就是了。” “就是什么?” “明天它就会把我抓走的。” “不要说傻话了。没关系,让它明天来!只要你和我在一起,它怎么可能把你带走呢?” “它这么说已经有一年了。” “什么,你看到它有一年了?” “是的,而且它越来越大。” “听着,孩子。我们不能这样谈它,好像我们害怕它一样。如果这些东西知道你害怕它们,它们就会变本加厉地欺负你。你在学校里怎么样?” “我已经不去学校了。” “你有兄弟姐妹吗?” “我没有姐妹。” “那有哥哥或弟弟吗?” 男孩哇地大哭起来。“我弟弟死了,就在去年。我不愿他死,我从来不愿阿多尔菲斯死。” “是的,是的,但有谁说过你想他死吗?” “所有的人!但那不是真的。” “他去年死的?” “到明天就整整一年了。” “告诉我,他是怎么死的?” “一辆卡车把他撞倒的。卡车把他撞到了墙上,还从他身上碾了过去。他想逃,他想从车轮下逃走,但他只来得及把一只脚从鞋里拉出来,是左脚。他不想死的。冰在太阳里融化了,还有他的血,顺着街沿往下淌啊淌啊。” “你看到了?” “我没有亲眼看见。但其实应该是我去买冰,不是他。妈妈让我去买冰,好放在葡萄汁里。我差弟弟去,他去了,事情就发生了。牧师和其他人都说是我的错,我必须赎罪。” “是哪个傻瓜这么跟你说的?好了,不管怎么样,现在都不重要了。记着,你没有责任,那不是你的错。我非常清楚,你根本不想你弟弟死的。至于那朵云,明天我们会处理它,等它追到你的旁边,我会制服它的。” “你知道吗,格涅沙,我觉得它现在有点怕你了。” “明天我们会让它落荒而逃的,你就等着瞧吧。你今天想睡在这里吗?” 男孩咧嘴笑了笑,看起来有点不知所措。 “好吧,还是回家吧。明天我们会把云朵先生给解决掉的。你说它会什么时候来找你?” “我没有告诉你吗?下午两点。” “那么,到明天下午两点零五分的时候,你就会成为世界上最快乐的男孩了,相信我。” 门外走廊上,男孩的母亲和出租车司机沉默地坐着,司机把脚搁在台阶上。 “孩子马上就会没事的。”格涅沙说。 出租车司机站了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朝院里吐了口痰,痰恰好落在院子里的书旁边。男孩的母亲也站了起来,用一只胳膊搂住男孩的肩膀,面无表情地看着格涅沙。 他们离开后,莉拉说:“当家的,我倒真希望你能帮上她的忙。我真的很为她难过,她一声不响坐在那里,什么话也不说,满脸愁苦。” “姑娘,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啊。要是我不做什么的话,那个孩子明天就要死了。这给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知道吗?好像你在看一出戏,事后发觉,他们真的在舞台上杀了人。” “我也在想呢……我不喜欢那个出租车司机,他对你的这些书提都不提,还要水喝,要这要那的却连句‘谢谢’都不说。天天开车送这些可怜的人到这儿来,他肯定赚了很多钱。” “姑娘,你怎么把自己弄得和你爸爸一样?你干吗老要让我分心?你现在又想要我去开出租车了吗?” “我只不过想想罢了。” 吃完饭洗过手,格涅沙对莉拉说:“姑娘,去把我的衣服拿出来——那些英式服装。” “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油田见个人。” “干吗?” “闭嘴!为什么今天你有这么多问题。你和毕哈利简直是一个样子。” 她不再追问,帮他拿来了衣服。格涅沙脱掉腰布和长衫,换上了裤子和衬衫。出门前他对莉拉说:“知道吗,有时候我觉得受过大学教育还是件好事。” 傍晚,他兴高采烈地回来了。一到家就开始收拾卧室,并且不顾莉拉的反对,把床搬进书房,又把书桌摆到了卧室。他把桌子翻过来,把三条桌腿用布蒙上,让莉拉挂上厚厚的窗帘,然后仔仔细细地查看了木板墙,把每一条透光的缝隙都堵上。他重新摆放了屋子里的图片和条幅,把女神拉克什米的画像放在书桌正上方,女神像下摆着一个烛台。 “看起来挺瘆人的。”莉拉说。 他在黑漆漆的房间里走来走去,一边搓手,一边哼起某部印度电影里的插曲。“我们就在书房里将就睡一晚上吧。” 随后,两人商讨了次日的安排,并达成了一致。 那天晚上,香烛在卧室里点了一整夜。格涅沙一早起来就去了卧室。 莉拉还在睡。格涅沙晃着她的肩膀说:“弄得很好,味道闻起来很对,姑娘。快起来挤牛奶去,我听到小牛犊哞哞地叫呢。” 在莉拉挤牛奶、清洗牛棚的时候,格涅沙洗完了澡。然后他开始做普迦,莉拉则准备茶和印度飞饼。当她开始打扫屋子的时候,格涅沙外出散了一圈步。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路边的草上还滴着露珠,两三丛沾了灰的芙蓉花刚刚盛开。正午之前,粉色的花朵就会发蔫的。“今天是个大日子。”格涅沙大声说,接着又做了一番祷告祈求成功。 中午十二点刚过,男孩和他的父母坐着同一辆出租车来了。穿着印度服装的格涅沙用印地语欢迎他们,莉拉则按照事先商议好的,在一旁做他的翻译。他们在门廊里脱了鞋,格涅沙把三人引到卧室。里面烟雾缭绕,黑糊糊的让人很不习惯,只有拉克什米女神像下摇曳着微弱的烛光。昏暗中,屋子里的其他画像基本没办法看清楚:一颗被刺得血淋淋的心,一幅像是耶稣的画像,两三个十字架,还有其他一些宗教题材的画。 格涅沙请他的客户在蒙着布、倒放的书桌前坐下,自己藏到布的背面,莉拉则披散着长长的黑发坐在桌前,面朝男孩和他的父母。房间里很暗,她也只能看到男孩和他父亲两个人身上的白衬衫。 格涅沙口中念念有词,开始用印地语发问。 莉拉对男孩说:“他问你是不是信任他。” 男孩点点头,略显犹豫。 莉拉用英语告诉格涅沙:“我觉得他并不真的信任你。”然后又用印地语说了一遍。 格涅沙用印地语回答。 莉拉对男孩说:“他说你必须相信他。” 格涅沙低声念着经文。 “他说你必须相信他,哪怕只有两分钟。如果你不完全相信他的话,他也会死的。” 男孩在黑暗中尖叫起来。烛光晃动了一下。“我相信他!我相信他!” 格涅沙继续吟诵着。 “我相信他,我不希望他也死掉。” “他说只有你相信他,他才有足够的力量干掉那朵云。他希望你能给他全部的力量。” 男孩抱住自己的头。“我一点也不怀疑他。” 莉拉说:“他把云引走了。现在云已经不再追你,而在追他。如果你不相信,云会杀死他,然后还会杀你,杀我,还有你的妈妈和爸爸。” 男孩的妈妈大叫起来:“海克特,你一定要信啊!海克特,一定要信啊!” 莉拉紧接着说:“你一定要信,你一定要信。” 格涅沙突然停止了吟诵,房间一下子陷入了可怕的沉寂。他从幕布后站起身,又开始念念有词,同时伸出手在海克特的脸上、头顶和胸前做出各种古怪的动作。 莉拉还在说:“你一定要信。你开始信了。现在你正在给他力量,他得到你的力量了。你开始信了,他得到你的力量了,那朵云害怕了。云还在进攻,但它害怕了。它越来越近了,但它看上去很害怕。” 格涅沙回到幕布后面。 莉拉提高了嗓门:“云马上要到了。” 海克特说:“我现在真的完完全全相信他。” “云越来越近,他拖住它了。它还没有到房间里,但它马上要进来了。他让它无处可逃。” 格涅沙念经的声音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激烈。 莉拉说:“他们开始打起来了。噢,上帝!他抓住云了。现在它没有办法追你了,他们还在打。上帝!那朵云要死了。”莉拉尖叫一声,就在她尖叫的时候,好像有个东西炸开了,发出一记闷闷的声音。海克特大喊:“噢,上帝。我看到它离开我了,我能感觉到它离开我了。” 他的妈妈也说:“快看屋顶,在屋顶上。我也看到那朵云了。噢,海克特,海克特。那根本不是什么云,那是魔鬼。” 海克特的爸爸说:“我看到云的身后还跟着四十个小鬼。” “噢,上帝,”海克特说,“看啊,他们把云杀了,快看他们把它杀了。妈妈,你现在看见了吗?” “是的,儿子,我看到了。现在好了,它死了。” “你也看到了,爸爸?” “是的,海克特,我看到了。” 母子俩终于松了一口气,抱头痛哭,格涅沙还在一旁继续吟诵,莉拉则倒在地板上。 海克特一边哭,一边说:“妈妈,它真的走了,它真的走了。” 格涅沙停下来,起身带他们来到屋外。外面的空气很新鲜,迎着刺目的阳光,他们好像踏进了另外一个世界。 “格涅沙先生,”海克特的爸爸说,“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您。” “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如果你想报答我,我不介意,因为我也要养家糊口。但我不想你们为此破费太多。” 海克特的妈妈说:“您可是救了一条性命啊。” “这是我的责任。如果你们想送我东西的话,那就送吧。但我的事情请不要到处跟别人讲。这种工作是不能多做的。每次做完以后,我起码要休息一个多星期才能恢复。” “这个我明白,”她接口道,“请别担心。我们一到家就会叫人送一百美元过来。那是您应得的。” 格涅沙把他们送走了。 等他回到卧室,窗户已经全部打开,莉拉正忙着把窗帘取下来。 “你在干什么,姑娘!”他大声嚷道,“你让这里的气味都散掉了。快停下来,姑娘。这只是个开始,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挤满从特立尼达各个地方来的人,你就等着瞧吧。” “当家的,我以前说过或想过的有关你的坏话,今天全部收回。今天你真的让我感觉好极了。让苏敏特拉看她的店,数她的钱好了。不过,当家的,可别再让我披头散发、胡言乱语了。” “以后不用那样了。这一次我只不过想保险一点。听我说一种他们完全听不懂的语言,会让他们感觉更神秘。但其实也不是非这样不可。” “当家的啊,我还真看见那朵云了呢,奇怪吗?” “孩子的妈妈看到一个魔鬼,那个爸爸瞧见四十个小鬼,小孩子亲眼目睹那朵云离开了他,你也看见一朵云。呵呵,姑娘,不管苏拉杰妈妈怎么说上学不好,上学学到的东西有时候还是有用的。” “噢,你可不要告诉我你耍了什么花招把我们都骗了。” 格涅沙没有作声。 ※※※ 没有一张报纸对这件事做过任何报道,但不到两个星期,整个特立尼达都知道了格涅沙和他的灵力。当地人有一个发达的口头传播网络。经过口口相传,格涅沙的能力被不断夸大。他成了无所不能的通灵师。 打嗝大婶从伊卡科斯的一个葬礼上赶了过来,她搂住格涅沙的肩膀哭开了。 “你终于找到你的天赋了。”她说。 莉拉给莱姆罗甘和苏敏特拉写了信。 毕哈利也专程到格涅沙家表示祝贺,同时也是来为先前的争吵讲和。他承认格涅沙再到他的铺子里聊天已经不合适了。 “从一开始苏拉杰妈妈就觉得你有特别的力量。” “我也有这样的感觉。可奇怪的是,我还一直以为自己擅长给人治病呢。” “但你还是对的,兄弟。”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是通灵的按摩师。” [8]美国福特公司出品的一款车。​[9]打鼓是印度传统婚礼中的习俗。​[10]印度文化中有名的四臂天神,又称“吉祥天女”。​ 八 与莱姆罗甘进一步交恶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格涅沙的客户就多到让他疲于应付。 他从没想过,特立尼达有这么多人有精神上的困扰。更让他吃惊的是,自己的力量居然如此强大。在驱魔这一点上,特立尼达已经无人能与他相比。特立尼达这个地方,各种各样的恶鬼特别多,他的前辈们发明了无数驱鬼的办法。无论碰到多难缠的恶魔,叔叔留给他的书里总有应对的方法。所以,什么吹火球啊,念咒语啊,都成了小把戏。 他的钱大部分是通过这些挣来的。但他真正喜欢做的,还是去解决那种需要运用他的学识和精神力量应对的问题。像那个“不能张口吃饭的女人”,她觉得食物一到嘴里就变成一根根针,扎她的嘴,她的嘴也真的会因此流出血来。他治愈了她。还有那个“情圣小子”,他在特立尼达可是个人物。人们用他的名字命名赛马和赛鸽,但他的朋友和亲戚却因为他丢尽颜面,因为这个成功的自行车赛车手变态地爱上了他的自行车,甚至还在公共场合和他的自行车做爱。他也治愈了他。 就这样,来他这里治病的人最后都好了,他的名声也越来越大。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的名望因他的渊博学识而得到巩固。如果没有这个,他很有可能只是游荡在特立尼达大街小巷的巫师神汉中的一员。他们几乎全是骗人的家伙,懂得一两样唬人的法术,但既无知识,也缺乏同情心。他们的驱魔方式非常原始:在迷失心窍的人背后突然踢一脚,据说可以让恶魔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赶出去。就是因为这些无知的家伙,驱魔这一行背上了极坏的名声。格涅沙的成功无疑提升了这一职业的水准,让江湖骗子们没有了市场。每个巫师都说自己能够通灵,但特立尼达人都知道,在这个岛上只有格涅沙才是真正的通灵师。 没有人觉得他在骗人,因为他的学识有目共睹——看看那些他读过的书吧。而且他不单懂书本上的知识,还几乎能谈所有的话题。比方说,他对希特勒有自己的观点,还曾经预言战争结束也就是两个星期内的事情。“只有一种可能,仅此一种。十四天以后,甚至只要十三天,砰!战争就结束了。”至于为何如此,他始终秘而不宣。他也能理智地谈论宗教,没有丝毫自大。除了印度教,他对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同样兴趣浓厚。在他卧室的奎师那和毗湿奴画像边上,摆放着圣母玛丽亚和基督的画像,以及新月和星星的图片,那是伊斯兰教的不二象征。“都是同一个上帝。”他总这么说。基督徒喜欢他,穆斯林喜欢他,那些随时愿意朝拜新神灵的印度教徒们更不反对他。 除了他的力量、学识和宽容之外,人们更喜欢他的仁慈。他没有固定的收费标准,随便人们给他什么都接受。如果有人说自己很穷,但同时又受到恶灵的残害,他照样会帮助驱鬼,却不收钱。人们说:“他和其他人不一样。其他人只知道从病人那里赚钱。但格涅沙,他是个好人。” 他还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人们愿意向他敞开心扉,与他对话让人觉得心里很舒服,而且他善于和不同的人打交道。如果是底层的平民百姓,他就满口当地土话。如果是那种看起来颇为自大的人,他们有的甚至带着怀疑的口吻说“要知道这是我第一次来见像你这样的人”,他就会掂量再三才开口,尽量不说错话。他深思熟虑的样子最终为他赢得了加倍的信任。 人们从特立尼达的各个角落涌向泉水村。没过多久,格涅沙就把那个放书的凉棚拆了,用竹子搭了一个帆布帐篷来放他的藏书。人们带着各种不可名状的忧伤和隐痛来到这里,却给这个小地方带来了节日的喜庆气氛。尽管他们的脸上满是愁容,言谈举止不甚快乐,但个个穿着亮丽,好像是在参加婚礼:面纱,外套,以及各种粉红、明黄、天蓝和翠绿色的裙子随处可见。 坊间甚至流传着总督夫人曾来请教过格涅沙的消息。每当有人问起这事,格涅沙总是面孔一板,严肃地避开话题。 ※※※ 星期六和星期天是他休息的日子。每星期六他都要去圣费尔南多买二十美元左右的书,摞起来有六英寸厚。而到星期天,依照以往的习惯,他会拿出前一天买来的书,随意地在上面写写画画,但有限的时间不允许他像以前那样从头至尾读完一本书。 毕哈利还会在星期天来找他聊天,态度却有了明显的变化。见到格涅沙,他似乎有些害羞,讲话也不像以前那样随便。他只是坐在门廊下,咬着嘴唇,随便格涅沙说什么都表示同意。 格涅沙不再去毕哈利的铺子闲聊,现在去的是莉拉。她开始改穿纱丽,这让她看起来更加纤细瘦弱。她总跟苏拉杰妈妈抱怨格涅沙的工作和自己的疲惫。 莉拉一走,苏拉杰妈妈就爆发了:“苏拉杰他爸,你听到她刚才说了些什么吗?你看看印度人怎么就那么容易把尾巴翘到天上去?告诉你,我可不是对他,而是对他老婆有意见。你听到她在我们面前说的那些大话了么?什么要把老房子拆了造新房子。还有,莫名其妙穿起了纱丽,她以前不一直穿的是外套和长裙吗,现在居然开始穿纱丽了?” “唉,这不是你的主意吗?让格涅沙系腰布,裹头巾,莉拉穿纱丽当然没什么不对呀。” “苏拉杰他爸,你还有没有一点羞耻感啊?他们把你当成狗那样对待,你还帮他们说好话?还有,他系腰布跟莉拉穿纱丽根本就是两码事。她的瘦屁股坐在这里的时候讲出来的那叫人话吗?什么觉得累啦,要去度假啦。她以前度过假吗?我度过假吗?格涅沙度过假吗?你度过假吗?度假!那个时候,她每天在那里洗牛棚做家务,干着那些我碰都不想碰的脏活时,她叫过累吗?现在只不过有点臭钱,觉得自己腰包有点鼓了,就开始在这里胡说八道,见鬼去吧。” “咳,这样说可不好。如果人家听到你这样讲,会以为你是在忌妒她呢。” “我忌妒她?好啊,我这把年纪了还会听到这样的话?” 毕哈利转过头去。 “告诉我,苏拉杰他爸,我干吗要忌妒那个瘦得连孩子都生不出来的女人?你听清楚了,我可从来没有从我的丈夫身边逃走,不尽做老婆的义务。你要埋怨也埋怨不到我头上。他们才是忘恩负义的东西。”她停顿了一下,然后严肃地告诫她的丈夫:“我还记得我们收留了格涅沙,为他做了那么多事情。”她又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你看看,现在我们得到了什么?” “咳,我们也没有要求什么回报呀。我们只不过是在尽责任。” “你看看我们都得到了什么。什么累了,什么要度假。” “是啊。” “苏拉杰他爸,你就是不听我的。你每个星期天一大早起来,跑到那里去舔那个人的脚,好像他是个王公贵族。” “咳,格涅沙是个了不起的人,我必须去见他。如果他对我不好,那是他的问题,不是我的。” 那个星期天,毕哈利照旧去见格涅沙,他说:“苏拉杰妈妈有点不舒服,否则她也会来的。她让我代问你好。” ※※※ 对格涅沙来说,那些奇迹般的日子里最让人振奋的事,就是《关于印度教的101组问答》的成功。 事情的起因是巴斯迪奥——那个印刷商人,是他提出了这个设想。某个星期天的上午,他来到泉水村。当时格涅沙和毕哈利正坐在门廊下的毯子上。格涅沙穿着褂子和背心,正在读《哨兵报》——现在他订了一份报纸,邮局每天给他送来。毕哈利无所事事,咬着嘴唇。 “就像我上次跟你说的。”巴斯迪奥在问候之后开口道。他又胖了一点,盘腿都有点困难了。“我还保留着你那本书的印版,先生。记得吧,我告诉过你,我觉得你与众不同。这是一本很好很好的书啊。我的意思是,应该让更多的人有机会读到这本书。” “还剩九百多本没卖出去呢。” “以一美元一本的价钱卖,先生。我跟你讲,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人们一定会抢着买。把这些书卖完之后,我帮你再印一个版本……” “修订版。”毕哈利在一旁轻轻地插嘴,但巴斯迪奥并没有搭理他。 “另一个版本,先生。布封面加护封,厚纸,更多的图片。” “精装版。”毕哈利说。 “正是。华丽的精装版,你觉得怎么样,先生?” 格涅沙面带微笑,小心折好报纸。“那么,精英电动印刷厂会从中赚多少呢?” 巴斯迪奥表情严肃。“先生,我的想法是这样的:我自己投资来印书。一本华丽的精装本。印完后我负责运到这里,每本卖两美元,你拿一美元。你一分钱也不用出,连小指头也不用动一下。不管怎么说,这是本神圣的好书啊,先生。” “那其他卖家呢?”毕哈利问。 巴斯迪奥面带责备地转过头。“什么其他卖家?我和先生两个人就行了,不需要其他人帮忙。” 毕哈利咬着嘴唇:“是个好主意,这的确是本好书。” 就这样,《关于印度教的101组问答》成为特立尼达出版史上第一本畅销书,人们心甘情愿地掏钱买这本书。头脑简单的人将之视为护身符;穷人觉得他们至少可以买本书来回报格涅沙的恩惠;但绝大多数人是真的对这本书感兴趣。这本书只在泉水村有售,所以就不需要毕松帮忙卖书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不请自来,向格涅沙要了几本书。毕松看上去比原来更高更瘦,就算在一百码外也不可能再错把他看成是小伙子了。他一下子老了许多,西装磨损得不成样子,还沾满了灰尘,衬衫也很脏。他没有系领带。 “先生啊,现在没什么人从我这里买书了,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我觉得你的教义问答能帮我带来运气。” 格涅沙告诉他,巴斯迪奥已经和他有约在先。“他不想要任何销售商。我也无能为力,毕松。我很抱歉。” “是我的命啊,先生。” 格涅沙揭起他坐着的毯子的一角,从里面掏出一些五美元的纸币,数出四张,递给毕松。 出乎他的意料,毕松站起身,恢复了格涅沙曾经熟悉的那种派头。他抖掉身上的灰尘,拉了拉帽子说:“你以为我是来乞求你的施舍的吗,格涅沙?你乳臭未干的时候,我已经出来混了。现在用得着你来同情我?” 他就这样走了。 这是格涅沙最后一次见到他。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包括打嗝大婶,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直到有一天,毕哈利告诉格涅沙,苏拉杰妈妈在西班牙港威斯敏街上的穷人收容所里看到过穿着一身蓝色衣服的毕松。 ※※※ 一个星期天,毕哈利说:“先生,我觉得有件事一定要和您讲,虽然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但我不得不说出来,因为有人在毁坏您的名声,让我很难过。” “哦。” “有人说您的坏话,先生。” 莉拉从房间出来站在门廊里,身穿纱丽的她看上去又高又瘦,纤弱得像会被风吹倒的样子。“噢,毕哈利,你看上去气色真不错。最近怎么样?苏拉杰妈妈呢?还有苏拉杰和其他孩子,他们都还好吧?” “啊,”毕哈利带着抱歉的口吻说,“他们都很好。你怎么样,莉拉?你倒是看上去身体不太好的样子啊?” “我不知道,毕哈利。就像人家说的,一只脚已经踏进坟墓了。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些日子我觉得特别累,有那么多事情要做。我想我一定要去度一次假了。”她走到门廊的另一头拖地,不时停下来用《哨兵报周日刊》给自己扇风。 毕哈利回应道:“是啊。”然后,他重新转向自始至终没瞧莉拉一眼的格涅沙说:“是的,先生,人们都在抱怨。” 格涅沙没有搭腔。 “有些人说您是强盗。” 格涅沙笑了。 “其实他们抱怨的不是您,先生。”毕哈利咬着嘴唇,显得有些焦虑,“他们不喜欢的是那些出租车司机。您知道来这里一次不容易,而那些昧着良心的出租车司机居然要收五先令。” 格涅沙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真的吗?” “真的,真的,先生。噢,上帝。问题是,先生,人家都说那些出租车是您的。虽然您有时看病不收钱,但都从出租车费上赚回来了。” 莉拉在门廊另一头直起腰。“当家的,我要进去躺一会儿了。毕哈利,代我向苏拉杰妈妈问好。” 格涅沙还是没有看她。 “好的,”毕哈利说,“你要保重身体啊。” “可是,毕哈利,到这儿来的出租车很多啊。” “这您就错了,先生。其实只有五辆,一直都是。而且这五辆车要的是同一个价钱。” “那这些车到底是谁的呢?” 毕哈利紧咬着嘴唇,手拉起毯子的一角。“啊,先生,这个还真难以启齿。我是没有注意到,先生,是苏拉杰妈妈发现的。唉,女人啊……我们就算用放大镜都看不见的事情,她们也会注意到。她们的目光就像刀尖那样锋利。”毕哈利干笑一声,看着格涅沙。格涅沙表情严肃。毕哈利赶紧低头看着毯子。 “到底是谁的出租车?” “说起来真是难为情,先生。苏拉杰妈妈说那些车都是您岳父的。是的,莱姆罗甘,佛维斯的莱姆罗甘。他经营那些出租车已经有三个月了。” “哼!”格涅沙立马从毯子上站了起来,冲进屋子。 毕哈利听到他在里面咆哮:“听着,姑娘,我不管你有多累,你可听明白了,你数钱的时候倒是不累,啊?我要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和你的父亲真不愧是好商人,就知道买卖,就知道赚钱,钱!” 毕哈利侧耳听着,脸上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不会是你爸爸的主意,他太蠢了。肯定是你的主意,是不是?只要你们能赚到钱,就可以完全不顾我的名声,是不是?还有,呸,呸,这可是我的钱!一年前哪有什么车到泉水村?一个月顶多一两辆。现在呢?五十辆,有时候怕有一百辆?是谁让这些车来的?是我,还是你爸爸?” 毕哈利听到莉拉哭了起来。然后他听到一记掌掴,哭声停止了。格涅沙喘着粗气走出屋子。 “毕哈利,你是个非常非常可靠的朋友。这件事我会处理的。” ※※※ 正午前,格涅沙已经吃完饭,穿戴整齐——不是英式服装,而是平日穿的印度衣服——坐上一辆出租车赶往佛维斯。那辆出租车就是莱姆罗甘的。司机矮胖的身体随着不平的道路摇晃,他看上去心情很好,熟练地打着方向盘,给人一种他很爱开车的感觉。不和格涅沙闲聊时,他就自顾自地唱歌,唱来唱去就那么一句:“让我们赞美上帝。” 他解释说:“是这样的,先生。我们五个开出租车的分别待在王子镇和圣费尔南多。我们跟大家说,如果要到你那里看病,就一定要坐我们的车,因为这是你说的,你亲自给出租车祈过福。莱姆罗甘先生是这么告诉我们的,我也是这么说给客人听的。” 他又唱了几遍“让我们赞美上帝”,然后开口问:“你觉得那张图片怎么样,先生?” “什么图片?” 司机又唱了一遍“让我们赞美上帝”,然后说:“挂在门上的图片,就是其他司机挂价目表的地方。” 图片装了相框,是印度一个出版社发行的,画上拉克什米女神一如既往地站在莲花宝座上。车上没有价目表。 “是个好主意,先生。莱姆罗甘先生说是你的主意,我们五个都非常崇拜你,先生。”他语气很诚恳,“这让我们感觉很好,开着一辆挂了圣像的车,而且是被你祝福过的。大家都很喜欢这个,先生。” “那别的出租车司机呢?” “哦,先生。那的确是一个大问题。怎么才能把那些狗娘养的赶走?我们不得不非常非常小心。他们还会扯谎,知道吗?有一天苏克哈发现有个司机自己拿了张圣像挂在那里。” “苏克哈是怎么做的?” 司机大笑,又唱了一句“让我们赞美上帝”,然后说:“苏克哈很聪明,先生。有一天他逼着那个司机将车开到野外的草丛里,然后气势汹汹地警告他,如果不守规矩,就要给他点颜色看。要他小心,说你会在他的车上施法。” 格涅沙清了清嗓子。 “苏克哈就是那样的人,先生。你知道后来怎么样?两天不到,那个司机就出车祸了,非常严重的车祸。” 司机又唱起了歌。 ※※※ 莱姆罗甘的店一个星期营业七天。尽管法律规定商店在星期天不能卖杂货,但没有规定这一天不能卖蛋糕、汽水和香烟。 出租车停了下来。格涅沙从车里出来的时候,莱姆罗甘正坐在柜台后的凳子上,望着门外的马路,什么都没在做。一看到格涅沙,他马上隔着柜台伸出手臂,开始哭泣。“啊,先生,先生,你得原谅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啊。那一天,我不是存心要把你赶走的。那天之后,我一直在想,一直在说,‘莱姆罗甘,你的骨气和信念跑到哪里去了?莱姆罗甘,噢,莱姆罗甘,你的信念到哪里去了?’我白天晚上都在祈祷,祈祷你能够原谅我。” 格涅沙把绿围巾的穗子甩过肩膀。“你看起来气色不错啊,莱姆罗甘,你长胖了。” 莱姆罗甘擦了一把眼泪。“风把我的眼泪都吹出来了,”他擤了擤鼻子,“都是风闹的。”他胖了,头发变得灰白,人看上去更加油腻和肮脏。“啊,先生,坐下啊。别管我,我挺好的。先生,你还记不记得,过去你常常到莱姆罗甘的店里来,就坐在那里,和我这个老头聊天?你讲话的水平可是一流的,先生。我过去坐在柜台后面听着你发表高见,但是现在……”莱姆罗甘举起手对着铺子挥了挥,眼里又涌出了泪水。“所有人都离开了,只剩下我一个人。苏敏特拉连看都不愿来看我。” “我来不是谈苏敏特拉的。” “噢,先生。我知道你是来安慰一个可怜的独居老头的。苏敏特拉一直说我太老派了,而莉拉一向都为你说话。为什么不坐下呢,先生?这里不脏,这里看起来就是这样的。” 格涅沙没有坐。“莱姆罗甘,我要买下你的出租车。” 莱姆罗甘立即停止哭泣,从凳子上站起来。“出租车,先生?你要出租车干什么?”他发出一阵干笑,“像你这样受过教育的大人物要买出租车干什么?” “八百美元一辆。” “噢,先生,我知道你是为了帮我。特别是现在,经营出租车压根儿赚不到钱。但这不是你这样的人——一个著名的通灵师——该做的事情啊。我买那些出租车让人去开,只不过是因为我老了,人又孤独,要找些事来做。你还记得这个玻璃柜吧,先生?” 眼前的玻璃柜已经和这个店铺非常搭配,以至于格涅沙都没有注意到。货柜的木架子很脏,好几处玻璃被修补过,用黄色的纸糊着,有个地方还用了一张《伦敦图片新闻报》。为了防止蚂蚁爬上来,玻璃柜的四个脚都放在盛了水的空三文鱼罐头盒里。只有靠回忆,才敢相信这个玻璃柜也曾有过一尘不染的时候。 “我很高兴为佛维斯的现代化做了一点小小的贡献,但没有人为此而感激我,先生,没有人。” 格涅沙暂时忘了他此行的目的,看着挂在玻璃柜上的剪报和莉拉写的告示。剪报发黄得厉害,好像被烟熏过一样。莉拉写的告示已经褪了色,上面的字迹变得模糊不清。 “这就是生活啊,先生,”莱姆罗甘随着格涅沙的目光看过去,“时间一年年地过去,有人出生,有人出嫁,还有人死去。生活本身就足以将任何一个人变成哲学家啊,先生。” “哲学是我的工作。今天是星期天……” 莱姆罗甘耸耸肩:“你不会真的想买下我的出租车吧,先生?” “我的时间非常宝贵,现在就让我们谈谈这笔交易吧,怎么样?” 莱姆罗甘露出悲伤的表情。“先生,为什么你一定要把我整成个穷光蛋呢?我都这把年纪了,你还要让我潦倒下去吗?你怎么忍心迫害一个连A和B都分不清楚的文盲老头呢?” 格涅沙皱起了眉头。 “先生,这可不是我为了报复你而耍的诡计。” “报复?诡计?你有什么事情要报复我?现在是星期天下午,大热的天,任何从这条路上走过听到你讲这个话的人,都会以为我对你施法了呢。” 莱姆罗甘把手放在柜台上。“先生,知道吗,你让我很恼火。我可不像其他人,我知道你是个通灵者,但别来惹我,先生。如果我发火了,我可不敢担保自己会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来。” 格涅沙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如果你不是我女婿,我一定会打断你的腿,然后把你从这扇门扔出去。” “莱姆罗甘,你都这把年纪了,还老是装出一副高明的样子,你不累吗?” 莱姆罗甘用拳头重重地捶着柜台。“你在婚礼上讹诈我的时候,怎么一点也没有摆出那副该死的通灵师的样子?听着,趁我还没有发火之前从这里滚出去。还有,路是公家的,谁都可以开出租车去泉水村。格涅沙,你要是敢试着做任何事,我就让你上报纸,要你好看,你听到没有?” “让我上报纸?” “你倒是让我上过一次报纸,记得吗?但轮到你上报纸就不会是什么好事了,我向你保证。噢,上帝!我这辈子可受够你了!仅仅是因为你娶了我的一个女儿。如果你是个讲道理的人,我们还可以坐下来,开一罐三文鱼吃,然后慢慢谈这件事。但你也太贪婪了,你这是在明抢啊。” “我就是想让你帮个忙,莱姆罗甘。我给你钱,你给我出租车,这样很公平,不是吗?如果我自己买出租车经营,你觉得还会有人坐你的车从王子镇或者圣费尔南多去泉水村吗?” 莱姆罗甘开始骂脏话,格涅沙只是笑。然后,当意识到事情已经无可挽回的时候,莱姆罗甘讨饶了。格涅沙始终都保持着微笑。 最后,莱姆罗甘卖了他的出租车。 但在格涅沙离开的时候,莱姆罗甘还是忍不住爆发了:“好吧,格涅沙。你把我变成了穷光蛋。你给我等着,我会让报纸把你所有的丑事都抖出来的。” 格涅沙走进出租车。 “格涅沙,”莱姆罗甘在他背后大声嚷道,“现在我向你宣战!” ※※※ 格涅沙本想让那些出租车免费为公众服务,但莉拉无论如何也不答应,他只能屈服。毕竟,这本来就是她的主意。于是他把从王子镇和圣费尔南多到泉水村的路费定为四先令。这个价钱比通常的出租车价要略贵一些,因为路况的确很糟糕。但至少比原来莱姆罗甘定的价钱要低,所以到他这里来看病的人都很满意。 莉拉竭力调和丈夫和父亲之间的紧张关系。“当家的,他越来越老了,也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活了。他对你的那些威胁,都只不过是说着玩的。” ※※※ 但莱姆罗甘说到做到。 一个星期天,正巧打嗝大婶也在泉水村,毕哈利带着一本杂志过来。“先生,您看到他们在上面写的文章了吗?” 他把杂志递给格涅沙。那是一本破破烂烂的叫《印度人》的杂志,一本用最劣质的纸张印刷的杂志。大部分内容是广告,空白的角落里有摘自印度典籍的语录、过时的战事公告,以及翻来覆去的读《印度人》的倡议。此外,还有一个名为“一只小鸟告诉我们”的丑闻专栏。毕哈利要格涅沙看的就是这个栏目。 “是苏拉杰妈妈从图纳普纳带回来的。她说您应该知道,大家都在议论这篇文章呢。” 专栏的开头如下:“一只小鸟告诉我们,南特立尼达一个所谓的通灵师买下了一个出租车公司。这只小鸟还告诉我们,这个所谓的通灵师曾经欺骗特立尼达的大众,说他要建一所所谓的文化学院……” 格涅沙把杂志递给打嗝大婶。“是莉拉的爸爸。”他说。 打嗝大婶说:“孩子,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大家都在议论这件事情,上面说你是‘上帝的生意人’。但是,孩子,别担心。所有的人都知道,这本杂志的主编纳拉亚不过是忌妒你罢了,因为他觉得自己也是个通灵师。” “是的,先生。苏拉杰妈妈也说,纳拉亚去了图纳普纳,告诉那里的人,只要稍微练习一下,他就能做得和您一样好。” 打嗝大婶说:“这里的印度人就是这样,他们看不得别人过得比他们好。” “我不担心。”格涅沙说。 他是真的不担心。但是,《印度人》上写的有些事情还是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比如把格涅沙说成“上帝的生意人”,这些指控在那些不知道真相的人中间传来传去。 其实,他并没有什么生意头脑,甚至可以说是痛恨做生意。开出租车公司是莉拉的主意,餐馆也是。不过那个餐馆也不完全是为了赚钱。来格涅沙这里看病的人得排很长时间的队,给这些人提供食物也就变成了一件很自然的事情。莉拉在房子旁搭了一个大竹棚卖吃的。泉水村这么偏远,运吃的进来当然很不容易,她当然就会多收几个钱。 人们对毕哈利的商店也颇有微词。 要理解这件事——有些人称它为丑闻——首先要搞清楚,格涅沙的大多数客户之前数年遇到的都是些冒牌通灵师,他们惯用的手法无非是要求人们焚烧樟脑、酥油、糖和米,或者杀鸡宰羊来供奉神灵。格涅沙不屑用这些愚昧的老办法,但他很快发现,他的客户愿意这样做,特别是那些妇女非常喜欢这样做。为了顺应这些客户的习惯,他只能要求他们每天用这些东西来供奉两到三次。人们常常备好这些东西,恳求他,有时候甚至是付钱请他代为供奉。 所以,在一个星期天的早上,毕哈利跑来说这样一番话的时候,他并不感到吃惊:“先生,有时候我和苏拉杰妈妈有点担心,担心那些人带来的供品。她们都是穷人,不知道自己买的东西是好是坏,干不干净。而且我知道有很多不守规矩的店家故意给他们不好的东西呢。” 莉拉说:“是啊,苏拉杰妈妈也一直这样跟我说,为我们担心呢。” 格涅沙微笑道:“苏拉杰妈妈现在担心的事情还真多。” “是的,先生。我知道您懂我的意思。那些可怜的人没有受过您所受的教育,所以应该帮助他们从可靠的店家买到好东西。” 莉拉说:“我觉得,那些可怜的人如果在我们泉水村就能买到合适的东西,他们会很感激的。” “那你为什么不自己去开个店呢?” “那样就太不像话了,毕哈利。大家会觉得我们在骗他们。为什么不用你的店呢?苏拉杰妈妈告诉我,你们不介意做这些额外的事情的。实际上,我觉得你们俩是处理这个事情的最佳人选。再说,这些日子我已经累得快不行了。” “你活干得太多了,莉拉。你干吗不休息休息呢?” 格涅沙接口道:“你来帮我处理这个事情吧,毕哈利。” 就这样,客人们开始只从毕哈利的商店购买供品。“那里的东西可不便宜,”格涅沙告诉他们,“但它是特立尼达唯一一个能确保你买到真材实料的地方。” 毕哈利的店铺卖出的每一件东西几乎都到了格涅沙家里,其中相当一部分是用来供奉的。“就算是这样,很多好东西也都浪费了。”格涅沙说。因此,莉拉就把剩下的用在她的餐厅里。 “我想给那些可怜的人最好的东西。”她说。 ※※※ 泉水村发达了。市政工程部门意识到了它的存在,翻修了原来的路面,使其平坦了许多。他们还给这个村子通了自来水,装上了第一个公共水龙头。水龙头就装在毕哈利店铺的斜对面,那里马上成了村里妇女们聚集的场所,光着身子的小男孩们也喜欢在水边追逐打闹。 毕哈利发达了。苏拉杰被送到圣费尔南多的奈帕尼玛大学寄宿。苏拉杰妈妈生了第四个孩子,并告诉莉拉她准备翻新店铺。 格涅沙发达了。他拆掉了老房子,暂时在餐厅里接待他的客户,在原来老房子的地方盖起了一幢两层楼房。泉水村从未出现过这样宏伟的建筑。楼房的外墙用的是钢筋水泥,当地人都在传说这幢楼有一百多扇窗户,如果总督知道就麻烦了,因为只有总督府才能有一百扇窗户。格涅沙还请了一个来自英属圭亚那的印度建筑师,盖了一座印度式的寺庙。为了收回修庙花的钱,格涅沙开始收门票。他还从圣费尔南多请了一个专业写招牌的人,重新做了一块格涅沙,通灵师的招牌。在新招牌的上方,他用印地语写道:愿平和的心与你们同在。这行字的下面是英语写的:除周末外,随时可在此获得精神的慰藉。若为求财,恕不奉陪。 莉拉变得越来越优雅。她常常去圣费尔南多拜访苏敏特拉,顺便购物,买回许多昂贵的纱丽和首饰。但最重要的变化是她的英语。她开始用一种独特的口音说话,使得原来粗声粗气的元音变得柔软。她的语法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包括了很多她自己想出来的将来时用法。 她告诉苏拉杰妈妈:“这幢在建的房子,我可不想它和其他印度式的房子一样。在房子里呢,我要摆上好家具,我要每一样东西都很漂亮很漂亮。我还想买一个冰箱,还有几件类似的东西。” “我也在想呢,”苏拉杰妈妈说,“我要盖一个崭新的、时髦的商店,一个像苏拉杰他爸的书里写的那样的高档杂货店,架子上摆很多罐子啊,瓶子啊……” “那些关于印度人不会装修的说法确实没有错。不过我可要把我的家粉刷得很漂亮很漂亮。” “苏拉杰他爸说了很久了,我们要粉刷一下店铺,从天花板到地板,我们也要把店铺弄得很漂亮很漂亮,有华丽的大理石面柜台。但是,我们也不会忘了我们住的地方。那儿也会变得很漂亮很漂亮……” “铺上好的地毯,像苏敏特拉家那样的,或者我在高培尔商店看到的那种,还有漂亮的窗帘……” “莫里斯椅和带弹簧的床垫。哦,等等,孩子在哭,我想他是饿了。我得走了,莉拉,亲爱的。” 两个人之间有那么多的话要互相倾吐,自然又成了好朋友。 莉拉说到做到。房子一造好——这对一个特立尼达印度人来说,已经是一桩了不起的成就——她就粉刷了墙壁,充分显示了她作为一个印度人的审美取向,选择了明亮的撞色搭配。她雇了一个油漆工,在客厅的蓝色墙壁上画上了一朵鲜红鲜红的玫瑰。她还让那个英属圭亚那的建筑师弄来了很多雕塑和石刻,放在房间里各种让人意想不到的角落。在房子的平顶上,她让建筑师设计了一圈带花纹的矮护墙,还要求在屋顶上竖起两尊石象,代表印度象头神格涅沙。格涅沙完全赞同莉拉的想法,亲自设计了石象。 “不管纳拉亚在《印度人》里怎么诋毁我,我都不会去理睬他的。”他说,“莉拉,我要给你买一个冰箱。” 他真的这样做了。格涅沙把冰箱放在客厅里显眼的位置,有点挡住了墙上的玫瑰图案,但从房间外面就可以看到冰箱的存在。 格涅沙没有忘记那些琐碎的事情。他从圣费尔南多的一个印度商人那里买了两幅深褐色的印度画,一幅表现的是一个恋爱场景,另一幅则是上帝与一位智者对话的场景。莉拉不喜欢前一幅。“我可不愿把这样的画挂在我的客厅里。” “你的想法不对,姑娘。”格涅沙说。他在第一幅画下面写道:你是这样来到我面前的吗?在第二幅下面写道:还是像这样呢? 两幅画都挂了起来。 在一切都安排得差不多后,他们开始往墙上挂照片。莉拉先从她家的照片挂起。 “我可不想把莱姆罗甘的照片挂在我的家里。”格涅沙说。 “我是不会把这照片取下来的。” “好吧,那就把莱姆罗甘留在墙壁上吧。等着瞧我会挂什么。” 他选了一张卖弄风骚的印度女电影演员的照片。 莉拉哭哭啼啼地闹了一会儿。 格涅沙淡淡地说:“家里要有张开心的面孔才好。” 新房子里有一样东西让两人都激动了好久,就是他们的冲洗式马桶。这和以前的茅坑相比不知要先进多少。后来的某个星期六,格涅沙在圣费尔南多看到一个设计奇妙的小玩意儿,他决定把它用在自家的厕所里。那是一个音乐手纸架,只要一扯手纸,架子就会响起《扬基老爸》的旋律来。 音乐手纸架和那两幅印度画后来启发了格涅沙,让他写出了个人最成功的两部作品。 ※※※ 纳拉亚对他的攻击变本加厉,花样百出。这个月指控他是反印度文化分子,下个月就是种族主义者,后来他又成了一个危险的无神论者,不一而足。很快,那只“小鸟”的言论占据了《印度人》的大部分版面。 “他居然还把那只‘小鸟’叫作‘小鸟’。” “你说得没错,姑娘。‘小鸟’应该已经长大,成了大黑乌鸦了。” “这十分危险,先生。”毕哈利警告说。现在,毕哈利要先经过长满蕨类植物的露台,走到二楼才能见到格涅沙。底楼的大房间是专供客人等候用的。“时间一长,人们会慢慢相信他说的,就像是广告宣传攻势,您懂的。” “如果要我说,”莉拉在一旁插嘴,露出厌倦烦闷的表情,“这人就是这里的印度人中的败类。”她把头搁在右肩膀上,半闭着眼睛。“我记得我爸在佩尼亚尔的时候狠狠揍过他一顿,像纳拉亚这种人就该那么对付他。” 格涅沙往莫里斯椅上一靠,“我是这么看这个问题的。” 毕哈利咬着嘴唇,全神贯注。 “如果圣雄甘地碰到这个问题,他会怎么处理呢?” “不知道,先生。” “用笔做武器。那就是他会做的事情,拿起笔来写。” 就这样,格涅沙又重新拿起了笔。他原本以为他的写作生涯已经终结,只是模模糊糊地设想过写一部好莱坞印度人式的自传作品。但这是件大事,他一直觉得应该三思而行。而现在,他必须立即付诸行动。 要么不做,要做就要方方面面都计划好了。他去了趟西班牙港——他原本想鼓足勇气穿上他的印度服装去,但在最后一刻还是换上了西服和长裤——他去了红房子里的工商登记办公室,注册了一家格涅沙出版有限公司。公司的标志是一朵盛开的莲花。 然后他重新开始写作,并且欣喜地发现,在他心里,写作的渴望并没有消亡,只是暂时被压抑了。他非常勤奋,看了一整天的病之后,坐下来一直写到深夜,莉拉不得不一再进书房来催他睡觉。 毕哈利搓着手说:“噢,这下可要纳拉亚好看了。” 两个月后,书印出来了。出乎毕哈利的意料,这本书看起来像一本真正的书:硬皮封面,字号很大,纸张厚实,看起来内容充实而有权威。但毕哈利看到书名的时候有点失望。书名叫“特立尼达指南”。 “巴斯迪奥这次干得不错。”格涅沙说。 毕哈利嘴上表示同意,心里还是存着疑惑。 “这本书对纳拉亚将是狠狠的一击,绝对会给你和莉拉带来很多好处。” 毕哈利认真读了《特立尼达指南》,发现这本书真的很好。该书对特立尼达的历史、地理和人口都有广泛而详细的介绍,还罗列了特立尼达各民族的风俗习惯。在《东西方交融》那个章节里,格涅沙写道:“在西班牙港人们可以惊喜地看到清真寺,更加令人意外的是,可以在一个叫泉水村的地方发现一座真正的印度寺庙,那寺庙好像是整个从印度搬过来的。泉水村的印度寺庙非常值得一去,无论是出于宗教的原因,还是旅游的目的。” 《特立尼达指南》的匿名作者对这个岛国的现代化进程十分关注。他在书里说,岛上有三家主要的报纸,那些在特立尼达投资的外商们,应该知道在报上投放广告是非常有效的宣传途径。但他同时感叹岛上缺乏有影响力的周刊和月刊,并且告诫外商尤其要小心那些号称为不同民族人群服务的月刊。 格涅沙往美军基地免费送了好多书,那是“为了欢迎勇敢的和我们并肩作战的美国兄弟”,他写道。他还把书赠给许多在特立尼达做生意的美国贸易公司和广告公司。 毕哈利很是不解,但努力掩饰。 莉拉则直说出来:“打死我也不明白,你干吗要这么做?” 他并不回答,只是告诉她多买点桌布、刀叉和勺子,还关照她务必好好管理她的餐厅。他还建议毕哈利大量储备朗姆酒和啤酒。 没过多长时间,美国兵便蜂拥至泉水村。村里的孩子们第一次吃到了口香糖。士兵们乘着吉普车或是军用大卡车突然出现,有的则是带着女朋友搭出租车来的。他们看到了象头神石雕,心中的疑虑消去了大半。在格涅沙带着他们游览了他的寺庙——他用的是“游览”这个词——之后,他们都觉得自己的钱没有白花。 莉拉算了一下,前前后后差不多有五千多个美国人来参观了泉水村。 毕哈利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忙过。 “正如我所料,特立尼达是个小地方,那些可怜的美国人压根儿没什么可做的事情。”格涅沙说。 他们中的很多人还慕名前来寻求精神上的帮助,格涅沙一一接待了他们。 “有时候,我觉得这些美国人是世界上最虔诚的人,甚至超过了印度人。”格涅沙说。 “好莱坞印度人。”毕哈利嘟囔道。不过他说话的时候把嘴唇咬得太紧了,以至于格涅沙没听清楚他在讲什么。 ※※※ 三个月后,《印度人》宣告缩版,理由是省下钱来支援战争。除了格涅沙,没有多少人注意到杂志少了很多药品和国际知名品牌的广告。《印度人》渐渐失去了对那些印刷精美的图片广告的吸引力,纳拉亚只能靠刊登一些商店的朴素广告来维持杂志的运营。 但是,那只“小鸟”还在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11]一种以英国诗人、画家、雄辩家和家具名匠威廉·莫里斯命名的安乐椅。扶手、椅座和椅背上装有软垫。​[12]印度教中,象头神名为格涅沙,代表智慧,是湿婆和雪山神女的儿子。​ 九 传媒大亨 格涅沙发现自己成了一个哲学家和仲裁人。特立尼达的印度村庄仍保留着村务委员会,这是村中长者的会议。他经常被他们请去裁决一些小偷小摸的事情,或者调解夫妻之间的口角。他还常常被请去祷告会演讲。 格涅沙的出场总是很引人注目。他气度不凡地从自己的出租车里走出来,把绿围巾往肩后一甩,然后和主持会议的长老们一一握手。随后,两辆满载他的藏书的出租车到了。帮忙的人一拥而上,把一摞摞的书搬上讲台。这些人十分勤快,看起来像格涅沙一样严肃。他们在出租车和讲台间跑来跑去,皱着眉头,一句话也不说。 讲台上有一个带穗的红色帐篷,格涅沙坐在里面,被书本包围着,看起来十分权威和虔诚。讲台下,穿着艳丽服装的印度听众,按照由高到低的等级,像水波一样层层漫延开来。最靠近讲台的是穿着考究的商人、小店主,然后是衣衫褴褛的穷苦劳力;那些裹在毯子里、佩戴奢华饰品的富家子弟自然也端坐在讲台边上,而赤裸上身、像蜘蛛般挥舞着细瘦臂膀、在蔗糖袋子上爬的穷人小孩则一律被挤在外围。 人们来听他的演讲,不单因为他的名气,也因为他讲的内容新鲜有趣。他会讲什么是好的生活,什么是快乐,如何获得快乐。他引用的经典来源庞杂,有来自佛教的,也有来自其他宗教的,对此他并不掩饰。每当格涅沙要强调一个观点的时候,他会啪地打一个响指,边上的助手就会拿起一本书,翻到他引用的那一页,举起来让大家看,证明其所言非虚。他用印地语演讲,而向大家展示的书全是英文的,没有人不为他的学识折服。 他的主要观点是:欲望是人类痛苦的根源,因此欲望应当被压抑。偶尔,他说着说着也会跑题,讨论压抑欲望本身是不是一种欲望。但通常他的演讲都很实际。有时候,他热切地推崇佛教的火戒。有时候他很自然地提到正在进行的战争,或者人类所有的战争,他会引用狄更斯的《写给孩子们看的英国史》中的话:“战争是一件极其糟糕的事情。”有时候他会说,快乐只有在消灭了一切欲望,把自己看成是自然的一部分,是造物主创造出的生命链条中一个细小环节的时候,才可能得到。“躺在干燥的草地上,感受你身体下的土地和岩石滋养的生命在你身旁生长。在天不太热的时候,看看云,看看天空,感觉你和它们融为了一体,感觉任何事物都成了你生命的延伸。这样,你,以及所有这样做的人,都将得到永生。” 听众们有时候会觉得听懂了,站起来的时候,感到自己更高尚了一点。 ※※※ 正因如此,“小鸟”在一九四四年给格涅沙冠上了“神秘主义”的帽子。 那只“小鸟”宣称:“我可能是比较多话,但我觉得对任何一个社会来说,推崇一个宣扬宗教神秘主义的人肯定是一种倒退……” 打嗝大婶告诉格涅沙:“孩子,纳拉亚开始学你了。他也办讲座了——在镇上给大家看他的书和其他一些东西,关于宗教和人民的东西。” “鸦片。”毕哈利说。 那只“小鸟”的每一条新言论都会在泉水村被仔细研究一番。 “先生,他现在忌妒的不是您拥有的神秘力量。过两年,他就会参加选举,第一次公民普选。是的,公民普选。那是他的目标。” 最新一期的《印度人》似乎证明了毕哈利是对的。杂志上那些空白的部分不再印摘自《薄伽梵歌》和《奥义书》的话。现在印的都是一些口号,诸如:劳动者们联合起来!人人互相教育!健全的精神寓于健全的躯体!沿着峭壁飞向星辰!或许我不同意你的说法,但我会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小鸟”开始鼓动发起各种运动,比如“保障每天工资所得”和“穷人之家”等运动,后来还宣布成立“印度穷人之家基金会”。 ※※※ 莉拉对苏拉杰妈妈说:“我想要做一点社会公益工作。” “亲爱的,这正是苏拉杰他爸老早以前就要我去做的事。不过亲爱的,我一直没有时间。” 打嗝大婶对此事很上心,还给出了非常实用的建议。“莉拉,我认识你有九年了,这是到目前为止你想出来的最好的主意。我每次来都会看到你把很多吃的扔了,你可以把这些给穷人啊。” “啊,婶婶,其实我扔掉的并不多。如果餐馆里今天用不完,我就放到明天用。但是,我怎么开始这个社会公益工作呢?” “我来告诉你他们是怎么弄的。你只要带一些小孩子到餐馆里来,让他们吃饱。或者你出去照看他们,在外面发给他们吃的。圣诞节快到了,你可以去买点气球什么的送给孩子们。” “是的,苏敏特拉买了好多很漂亮很漂亮的气球。” 就这样,在打嗝大婶的帮助下,莉拉开始了她的星期天社会公益工作。 ※※※ 格涅沙工作如常,完全没有理睬纳拉亚和“小鸟”的骚扰。纳拉亚对他的冷嘲热讽反而激发了他的工作热情。他们越说,他就干得越起劲。就这一点而言,他是有远见的。因为显然他在这一时期写的书令他声名鹊起,不仅在乡间广为人知,还一直传到了首都西班牙港。他用演讲的材料写成了《通往快乐的道路》,后来又写了《死而复生》、《我看见的心灵》和《信仰的必要性》。这几本书随处可见,卖得也很不错。不过,这些还不足以让格涅沙取得惊人的成功。 直到之后接连出了两本书,格涅沙才成为特立尼达家喻户晓的人物。 第一本书的开头是这样的:“五月二号,星期四,早上九点。我刚刚吃完早饭,看见了上帝。他看着我说……” 《上帝告诉我的事》无疑成了特立尼达文学史上的经典之作。它纯朴的文字令人震惊,几乎可以用单纯来形容。叙述者的性格得以完美展现,在那些对话章节中,他的谦卑和精神困惑与书中对许多深奥的玄学问题的阐释相呼应。有些章节还包含了警世预言,预言了战争的结束和一些当地人的命运。 这本书创造了一股潮流。特立尼达很多地方的人开始宣称他们也看到了上帝。其中最有名的是西班牙港米格尔大街上的曼曼。曼曼说他看到了上帝,还试图把自己钉到十字架上,最终被送进了疯人院。 《上帝告诉我的事》出版后仅仅两个月,格涅沙成功地犯下了一个大错,也因此名声大噪。他的灵感来自那个音乐手纸架。因为《有益的排泄》是在战争期间出版的,它的书名引起了一些误会。幸运的是,如果当局知道这本书或多或少和便秘有关,也许就不会轻易允许它出版了。格涅沙在这本书的前言里写道:“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话题,自古以来就影响人与人之间的相处。”该书旨在阐述排泄不仅是一件愉悦的事情,而且十分有益,是锻炼小腹肌肉的好方法。他推荐的方法同柔体瑜伽师和举重运动员的方法基本类似。 书是用厚实的纸张印的,亮黄色的封面饰有一朵莲花。此书无疑最终确立了格涅沙的地位。 ※※※ 依格涅沙的脾气,他可能不会对纳拉亚采取进一步行动。“小鸟”叽叽喳喳的贬损之言在众多热情洋溢的赞美面前简直不值一提。但打嗝大婶和毕哈利显然还是不满意。 毕哈利十分恼火。格涅沙开拓了他的视野,大大扩充了他的阅读和知识空间。因为格涅沙的成功,他发了财,建了新店,用的全是混凝土、涂料和玻璃。泉水村的地价涨了,他得以从中获利。时不时有文学、辩论、社会公益组织请他去讲格涅沙的事情:格涅沙是怎样一个人,他对印度文化的贡献等等。他的命运已经和格涅沙绑在一起。他比任何人都痛恨纳拉亚对格涅沙的攻击。 他竭力鼓动格涅沙采取行动。 “那人这个月又攻击您了,先生。” “混账!” “这样非常糟糕,先生。特别是现在,莱姆罗甘也开始在《印度人》上写文章说您的坏话了,这很危险。” 但格涅沙对纳拉亚在准备一九四六年竞选的事并不在意。“我可不想成为那些想要通过选举往上爬的可恶骗子中的一个。” “您听到最新的新闻了吗?纳拉亚成立了一个印度联合党,是为了帮助他选举的噱头,先生。他在西班牙港没有赢的机会,所以不得不在农村拉票,他怕您会击败他。” “毕哈利,你和我都清楚,所谓的印度联合党在这里什么都不是。纳拉亚和他的人不过是像小女孩在玩过家家罢了。” 格涅沙的判断是对的。在印度联合党的第一次全体大会上,纳拉亚被选举为主席。被选出来的还有:四个助理主席,两个副主席,四个助理副主席,数个财务长,一个秘书长,一个秘书,十二个助理秘书。 “看到了吗?他们一个人都没有落下。听着,毕哈利,去了那么多祷告会演讲,我很清楚特立尼达的印度人是怎样的,我了解他们就像了解自己的手掌一样。” 但是,纳拉亚仗着离得远,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开始往印度发电报,发给圣雄甘地、尼赫鲁、印度国会;他给各种各样的机构发年庆的贺电,他收集了许多百年庆、两百年庆、三百年庆的信息。他每发一个电报,《特立尼达哨兵报》都会进行报道。理论上,格涅沙当然也可以以个人的名义发电报到印度去,但在印度没有人知道特立尼达是怎么回事,落款为“通灵师格涅沙”的电报和落款为“纳拉亚,特立尼达印度联合党主席”的电报相比,人们一定会对前者不以为意。 ※※※ 劝导的工作落到了毕哈利身上。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两个男人和一个男孩一起到格涅沙府上拜访。其中一个高个子、黑皮肤的胖男人看上去有点像莱姆罗甘。不过,他穿的白衬衫可是一尘不染。他的肥肚腩垂在黑皮带上面,把皮带都遮没了。他在衬衫口袋里装了一封信、一整排的铅笔和钢笔。另一个人长得不胖也不黑,样貌不俗。那个男孩则穿着短裤,衬衫袖子扣得紧紧的。格涅沙常常碰到这两个人,知道他们是很多集会的组织者。但那个男孩他不认识。 两个说客小心翼翼地在走廊里的莫里斯椅上坐下。格涅沙叫莉拉拿几瓶可口可乐出来招待客人。 说客透过客厅的窗子望见墙上的照片和两本可口可乐大挂历。 然后,他们看到了莉拉——苗条、高雅、穿着纱丽的女主人。她打开冰箱。胖男人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坐在沙发上的男孩,三人同时收回了目光。 胖男人一本正经地开腔了:“先生,我们不如开门见山地说吧。毕哈利和您婶婶——她可是个大好人——他们要我来,因为我对组织祷告会和其他类似的事情有着非常丰富的经验……” 可乐到了。四个带霜的瓶子放在玻璃托盘上,冒着冷气。莉拉叹了口气,说:“噢,稍等,我去拿杯子来。” 胖男人看着瓶子,瘦男人用手指摸着左眼上方贴着的纱布,男孩看着格涅沙围巾上的穗子。格涅沙对他们一一微笑,他们也朝他微笑,除了那个男孩。 莉拉端着另一个玻璃托盘走过来。托盘上放着看起来很贵很漂亮的玻璃杯。杯子上刻着精细的金色、红色和绿色的花纹,杯口镶着金色的边。 说客们用双手拿起杯子。 片刻尴尬的沉默后,格涅沙问胖男人:“近来怎么样,斯瓦米?” 斯瓦米为了保持礼貌,仅仅用嘴唇啜了一小口可乐。“还凑合,先生。” “还凑合,嗯?”格涅沙笑了。 斯瓦米点点头,也朝格涅沙笑了笑。 “你怎么样呢,帕泰普?你把自己弄伤了?” “在包裹邮寄处发生了一个小意外。”他一边摸着头上的纱布一边说。 格涅沙心里一直把他称为“包裹邮寄处的帕泰普”,因为在任何对话中他都会设法提及包裹邮寄处。格涅沙知道,如果要惹他生气只需说他是邮局的,他必定会冷冷地回答说:“是包裹邮寄处。” 大家又沉默下来,轻轻咽下三小口可乐。 斯瓦米像是突然下定了决心似的放下玻璃杯,却没想到出手太重,发出很大的声响,莉拉从里面的房间走出来,站在客厅门口看了一眼。斯瓦米又拿起玻璃杯,笑了笑。“是的,先生,”他的语气很欢快,“我们到这里不是来拐弯抹角的。您是特立尼达印度人中唯一能够站出来挑战纳拉亚的权威人士。纳拉亚对您的攻击令我们感到气愤。今天来这里,先生……”斯瓦米正色道,“我们想请您成立自己的联合党,我们将选您当主席。请不用担心,您眼前就有三个助理主席,正安静地坐着喝可乐。” “纳拉亚把你怎么了?” “我真不想说,”帕泰普神色阴郁,“纳拉亚对我和我的家庭进行了恶毒的攻击,诬蔑我的父亲在公路管理处贪污受贿。为了惹恼我,他还一直说我是邮局的人。我写信去抗议,他也不把我的信登出来。” “他指控我抢劫穷人的钱,”斯瓦米露出痛苦的表情,“先生,您认识我已经有十八个月了吧,我为您组织了无数次祷告会。先生,像我这样一个人,会去抢穷人的钱吗?”斯瓦米是科瓦地区一个律师的销售代表。 “纳拉亚把那个男孩怎么了?” 斯瓦米大笑起来,喝了一大口可乐,男孩始终低着头看自己的玻璃杯。“纳拉亚倒是没拿他怎么样,他到这里来只是积累一些经验。” 男孩窘得脸都黑了。 “他是个聪明的孩子。”男孩皱着眉,头埋得更低了,恨不得把脑袋躲到玻璃杯里去。“是我姐姐的儿子,是个天才,先生。第一次参加剑桥学院证书考试就拿了一级。” 格涅沙想到自己十九岁的时候参加剑桥证书考试才拿了二级,于是嗯了一声以示肯定,然后拿起面前的可乐饮了第一口。 帕泰普继续说:“先生,这是不对的。您每天翻开《哨兵报》,十有八九会在第三版看到纳拉亚发出贺电的消息。” 格涅沙喝了一大口可乐。 斯瓦米说:“您必须采取一些行动,先生。成立自己的联合党,或是出一份报纸。出报纸我也有很多经验。我年轻的时候,先生,二十年代的斯瓦米几乎每年都会办出一份新报纸。后来因为法律事务我不得不去西班牙港工作。我去了那里的工商登记办公室,看到自己出过的报纸的数量,我自己也吓了一跳。不过我已经很久不做这一行了,因为我觉得必须要有非常非常充分的理由,才值得再出一份新的报纸。” 每个人都喝了一点可乐。 “我不能再谈自己的事情了,先生。这个男孩,他天生就是个作家。如果您看过他用的英文单词就会明白——那些词差不多和我的手一样长!”斯瓦米夸张地伸直了自己的手臂,打着比方。 格涅沙看向男孩。 “他今天很害羞。”斯瓦米说。 “千万别弄错了,”帕泰普说,“他其实一直在思考呢。” 他们又喝了很多可乐,谈了很多话。格涅沙没有做出任何承诺,尽管他们的说辞很打动人。比如自己出一份报纸的主意已经反复在他头脑中出现过。某些星期天,他会让莉拉帮他拿来纸和红色铅笔,便于他设计样报。他量出栏宽,想好在哪些地方放广告,哪些地方摘登语录。但就像做笔记一样,到目前为止,这还只是他个人的兴趣而已。 ※※※ 但不久后发生了两件事,让他决定对纳拉亚采取行动。 第一件发生在伦敦《信使报》的办公室。战争结束了,记者必须依靠自己的资源获取消息。《信使报》派了一个记者飞到南美洲采访一场看起来有可能成功的革命。那场所谓的革命,唯一引起大家兴趣的是一个夜总会女郎说的话:“大家躺在床上,听到嘭嘭嘭的枪声,说一声‘革命啦!’,然后翻个身又睡着了。”报道完那场革命之后,记者就沿途飞到帕拉、乔治镇和西班牙港,揭露发生在这三个地方的危机。显然,特立尼达人在计划一场起义,而英国殖民者和他们的妻子则拿起了左轮手枪。虽然这都是一派胡言,但好歹让人知道了特立尼达这个地方,所以特立尼达人对于这样的报道还是相当欢迎的。格涅沙更关心这位记者对当地政治局势的分析。《信使报》的报道被《哨兵报》转载,纳拉亚被描述成“激进的印度联合党主席”。“纳拉亚在他的党总部接受了我的采访,他是特立尼达印度人的领袖。”格涅沙对这样的说法并不介意,也不在乎那个记者对南特立尼达印度狂热分子的歪曲报道。但在采访纳拉亚的文章中,他读到的记者花许多笔墨描述的关于纳拉亚个人的一些细节,却让他有如坐针毡的感觉。文章是这样描写纳拉亚的:“秃顶的C.S.纳拉亚,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他是个非常有经验的新闻工作者”等等。他可以忍受纳拉亚诋毁他,英国人也可以将其奉为特立尼达印度人的领袖。但是,如果那些英国人要记住这个“秃顶的、一支接一支抽烟、有经验的新闻工作者”纳拉亚,格涅沙是无法忍受的。 “我知道这听起来有些不可理喻,毕哈利。但我就是有这样的感觉。” 毕哈利表示他也有同感。“有时候人可以承受大的委屈,对这样的小事却会感到忍无可忍。” “如果再发生什么事,我就要对纳拉亚采取行动了。” 毕哈利咬着嘴唇。“这是我一直期盼听您讲的话。” 接着,打嗝大婶适时出现了,带来了一个大消息。 “噢,格涅沙,耻辱啊!纳拉亚给我们印度人带来的耻辱!”她非常激动,不停地打嗝。她要水喝,别人给她端来了可乐,这让她的嗝打得更厉害了,以至于一时都没办法开口。“我再也不喝可乐了,”她终于能说话了,“看来我是赶不上这些时髦玩意儿的,下次给我水就可以了。” “什么耻辱?” “哦,孩子,是穷人之家基金会。你知道纳拉亚成立的这个基金会吗?” “那只‘小鸟’鼓吹了不少时候了。” “穷人之家的钱筹得越快,纳拉亚的房子就买得越快,正好被我发现了。我不知道你认不认识高莉,她的日子现在不好过。她和纳拉亚有一点亲戚关系。我在杜拉莉的婚礼上碰到她的时候,她哭哭啼啼地抱怨自己缺钱。我就说,‘高莉啊,你为什么不去问纳拉亚要呢?他不是成立了穷人之家基金会吗?’她说她不能去,因为她丢不起那个脸,而且基金会的钱还没有筹足。但我还是劝她去那里领些救济金。昨天,我在多拉特姆的葬礼上又碰到她,就问,‘纳拉亚怎么说?’她说她一开口纳拉亚就发脾气了,说每个人都觉得他成立了个小基金会就成富人了。他说,‘高莉,我比你还穷。你怎么会觉得我是富人呢?上个星期,我花一万四千美金买了一处房产,现在还为到哪里去筹这些钱发愁呢。’然后他就又哭又骂,高莉说到最后她都觉得他会向她借钱呢。” 打嗝大婶一气说了这么多话,居然一个嗝也没有打。“是不是因为可乐的关系?”格涅沙问她。 “不是,我激动了就会这样的。” “为什么那些掏钱的人没有质疑钱的去向呢?” “啊,孩子,不要告诉我你不了解特立尼达。那些给钱的人才不关心钱最后给了谁。拿了钱出来,他们最关心的就是自己的照片是否登到了报纸上。只要上了报,他们就开心了。还有,你以为他们愿意这样的丑闻让大家知道吗?那只会让他们成为笑柄。” “这是不对的。我这样说并不是因为我是个通灵师什么的,但我认为,任何人都不应该对这样的事情袖手旁观。” “我就是这么觉得的。”打嗝大婶说。 ※※※ 于是,说客团又出现了。他们坐了下来,不过不是在走廊,而是在客厅的餐桌旁。这次,他们仔细打量了墙上的图片。莉拉再次按老规矩从冰箱里拿出可乐,倒在漂亮的玻璃杯里。 斯瓦米仍旧穿着白衣服,衬衫口袋里别着一排钢笔和铅笔,还有上次那封信。帕泰普额头上的纱布已经取了下来。男孩换掉了短裤,穿着一件棕色的双排扣西装,那衣服起码比他的身材大了两码。他手里拿着一本《时代周刊》和一本《新政治家和国家》。 帕泰普说:“纳拉亚聪明反被聪明误。他现在有把柄落到我们手里了,先生。他改名了。在印度人那里他叫钱德拉·谢卡尔·纳拉亚。” “而在其他人面前,他是赛拉斯·斯蒂芬·纳拉亚。” 莉拉拿来几张大纸和许多红色铅笔。 格涅沙说:“我仔细想过你们说的话,我们就出一份自己的报纸吧。” 斯瓦米说:“这下就让纳拉亚见鬼去吧。” 格涅沙在面前的纸上画了起来,把一张纸分成均匀的几栏。“和所有的事情一样,我们先从小的做起。” 那个男孩把《时代周刊》和《新政治家和国家》放在桌上。“这些都是小开本的出版物,非常小的出版物。” 斯瓦米笑了。他的笑声听起来像是从另一个房间传来的漱口声。“您看到了吗,先生,这个孩子可会讲话了。还有,他可是个天生的作家。他比这里很多大人知道的都多得多。” 男孩又重复了一遍:“是的,这些是非常小的出版物。” 格涅沙露出理解的笑容。“出版报纸是要花很多钱的。我们必须从小而简单的报纸开始。看看你的叔叔斯瓦米,他做这一行的时候也是从头开始一点点做起来的。” 斯瓦米严肃地点了点头。 “帕泰普,还有我,我们都是从小事做起的。就先出四版吧。” “只出四版?”男孩急了,“如果这样的话,那根本就不像是一份报纸。” “我们会逐步扩版的,报纸会越来越厚。” “好吧,好吧,”男孩恼怒地把自己的椅子往外拉了拉,“你们自己去弄所谓的报纸吧,不要把我算在里面。”他开始大口喝他的可乐。 “第一页,”格涅沙宣布道,“头版,最好的版面,除了右下方,其他地方不能放广告。” “我常常向自己保证,”帕泰普满怀敬意地说,“如果哪一天我开始办报纸,一定要把它献给圣雄甘地。我认识一个男孩,如果给他点好处的话,他可以帮我们从《哨兵报》的办公室弄一张带甘地照片的印版来。我们可以把它放在头版的上方,我还可以想出一点文字或者其他什么来配照片。” 格涅沙在白纸上画出了留给甘地头像及献词的位置。 “就这么定了。”斯瓦米说。 “头版是用来炮轰的,炮轰纳拉亚!”格涅沙说,“把这一版留给我吧。我来写这篇揭露穷人之家基金会的文章。莉拉会写一小篇她从事的社会公益工作的报道。” 斯瓦米很高兴,试图跷起二郎腿。椅子在他肥硕的身体下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格涅沙狠狠看了他一眼。莉拉走了出来,一边扫地一边说:“有些人好像从来没见过真正的家具,下次我还是搬些长凳出来算了。” 帕泰普马上坐得笔挺,斯瓦米笑了笑。 那个男孩,此刻正靠在冰箱旁的墙壁上,说:“头版是定下来了,可我很怀疑人家会怎么想,看到报纸一边是给圣雄甘地的献词,一边是炮轰别人的文章。” 斯瓦米立刻厉声说道:“闭嘴,孩子。否则我可不会管你是不是穿着西装长裤,马上叫你跪下好好揍你的屁股,就在这里,在先生面前。还有,要是你再敢这么说话,下次我出的报纸碰都不许你碰。赶紧闭上你的嘴!” “好吧,你是大人,你可以命令我闭嘴。但我倒是想看看你们准备怎么把另外三个版填满。” 格涅沙对他们的争执不予理会,继续在内页的纸上画分栏。“二版。”他说。 帕泰普啜了一口可乐,附和说:“二版。” “是的,”斯瓦米也应声道,“二版。” 帕泰普打了个响指,“广告!” “二版上放一整版广告?看看没有经验的人是怎么胡说的?” “一些广告。”格涅沙赶紧说。 “我就是这个意思。”帕泰普说。 “二版分四栏,两栏放广告?” 帕泰普点点头。 斯瓦米说:“我过去就是这么做的。” “那剩下的两栏做什么呢?”男孩问。 斯瓦米从坐着的椅子上迅速转过头去,椅子再次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摇摇欲坠。男孩举起《时代周刊》挡住脸。 “您来写一点小东西,怎么样,先生?”帕泰普问。 “我已经要写一整个头版了。而且我不想让我的名字出现在报纸上,把自己降格到纳拉亚的水准。” 斯瓦米想了想说:“文化,先生。二版是文化版。” 帕泰普应道:“对的,文化。” 接着是长长的沉默,只有男孩翻阅杂志时故意弄出的哧啦哧啦声。 格涅沙用铅笔敲打着桌面。斯瓦米的手托着下巴,人倚在桌边,桌子渐渐往格涅沙那边移动。帕泰普抱起胳膊,皱着眉头。 “可口可乐?”格涅沙问。 斯瓦米和帕泰普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莉拉出来说:“我有几个珐琅杯子,如果那能让你们开心一点的话,我可以拿出来。” “噢,我们很好,没关系的。”帕泰普微笑着说。 “电影院。”躲在《时代周刊》后的男孩说。 “你是什么意思?”斯瓦米急切地问。 “电影评论。”格涅沙说。 帕泰普立刻说:“电影评论是个绝妙的主意。” 斯瓦米来劲了。“电影广告也可以放在这个版上,印度电影公司的广告。一篇影评加一个广告。” 格涅沙拍了拍桌子。“就这么着了。” 男孩哼了一声。 三个男人狂饮了几口可乐。斯瓦米大笑起来,直到椅子被他压得又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边上的男孩冷冷地开口:“第三版。” “这里再来两栏广告,这里。”格涅沙轻快地提议。 “然后整个四版有个漂亮的大广告。”斯瓦米补充道。 “很正确,”格涅沙说,“但是你为什么要急着跳到下一版呢?” 帕泰普说:“现在就只剩下两栏要填了。” “是的,”斯瓦米再一次锁紧了眉头,“两栏。” 男孩走到桌边,说:“特稿。” 他们带着疑问看他。 “特约文章。” “那就结了,都有了!”斯瓦米嚷道。 帕泰普问:“谁来写这个特稿呢?” 格涅沙说:“大家都知道我的风格。你们也该写一点东西,只要把头版留给我就行了。” “在三版上登关于宗教的严肃特稿,”男孩说,“弥补一下头版的内容。假如我没有听错的话,头版是具有攻击性的。” 斯瓦米说:“我需要练习,兄弟们。要在过去,我半个小时就能写出一篇特稿来。” 帕泰普迟疑了一下,说:“要不写一小篇关于包裹邮寄处的文章?” 男孩反驳道:“应该是关于宗教的严肃特稿。”然后转向斯瓦米,说:“那天你给我看的那篇文章怎么样?” “哪一篇?”斯瓦米随口问。 “那篇关于飞行的。” “啊,那篇小文章啊。先生,这孩子说的是我前几天随便写的一篇小东西。” 帕泰普说:“我记得那篇。《新政治家》把它退了。但那是篇好文章,它讲的是在古代印度,人们就已经知道各种飞行器了。” 格涅沙先嗯了一声,然后说:“好,我们就用这篇。” 斯瓦米马上接口:“那我回去再稍微修改修改。” 帕泰普说:“太好了,都解决了。” 男孩补充道:“你们都忘了一件事情,报纸的名字。” 大家又陷入了沉思。 斯瓦米摇了摇杯子里的冰块。“我还是实话实说吧,先生。我就是这样的人,不会绕着弯子说话。如果您想不出一个好名字,就怪我吧。我以前做编辑的时候,把能用的名字都用了:镜报、先驱报、哨兵报、论坛报、邮报。每一个名字都用了,印度这个,印度那个……” 格涅沙说:“我们想个简单的。” 帕泰普玩着手里的杯子,小声地自言自语道:“一个非常简单的名字。”在还没来得及把话收回去之前,他居然脱口而出:“叫《印度人》?” “该死的傻瓜!”斯瓦米叫起来,“你难道忘了这是纳拉亚的报纸的名字了吗?你这么笨,居然还能在邮局工作?” 椅子突然在地板上发出剧烈的摩擦声,吓得莉拉从里面房间跑了出来。她看到帕泰普站了起来,气得脸色苍白,身体簌簌发抖,手里握着玻璃杯。 “你敢再说一遍,”帕泰普大声喊道,“你敢再说一次,看我不把这个玻璃杯扔到你的头上!谁在邮局工作了?你看到我在邮局用舌头舔邮票了?你、你这个该死的生意人,到处拍人马屁——今天我在这里是不会和你说话了,以免玷污了我的舌头!” 格涅沙搂住帕泰普的肩膀,莉拉则迅速地从他手中拿下玻璃杯,并收走了桌上的其他几只。 斯瓦米说:“兄弟,我只是开个玩笑。谁看到你会说你是在邮局工作的呢?我只要看你一眼,就知道你是包裹邮寄处的人。你浑身上下都是这样显示的,是不是,孩子?” 男孩立刻回答:“我也觉得他像包裹邮寄处的人。” 格涅沙说:“听到了吗,他们都说你是在包裹邮寄处工作的。好了,坐下吧。我们要好好团结起来。坐下,再喝点可乐。喂,喂,杯子到哪里去了?” 莉拉跺着脚说:“我再也不给你们这些没文化的人用我的很漂亮很漂亮的杯子喝可乐了。” 斯瓦米连忙道歉:“对不起,女士。” 但她已经出去了。 帕泰普坐下,说:“我很抱歉。人难免犯错,我只是一下子忘了纳拉亚的报纸的名字。仅此而已。” “那叫‘萨纳坦人’怎么样?”斯瓦米问。 “不。”男孩说。 格涅沙看着男孩:“不?” “这个名字很容易被歪曲,”男孩说,“人们很容易把‘萨纳坦’和‘撒旦’混淆。而且,我父亲不是萨纳坦派的,我们是雅利安派的。” 几个人又陷入沉思。 斯瓦米问男孩:“你想到什么名字了吗?” “你以为我是谁?专业的思想者吗?” 帕泰普说:“干吗这么说,如果你想到了什么名字,说出来让大家听听啊。” 格涅沙说:“我们都是成年人,不用理睬小孩子说的。” 男孩只好用妥协的口气说:“好了,不要担心了。我可以让你们松一口气。你们需要的名字是‘信仰’。” 格涅沙在报头处把这个单词用大写字母写下来。 男孩说:“你们这几个大人坐在这里,喝着可乐,讲着你们的办报经验,好像一点也不担心广告的事情。” 还处于兴奋状态的帕泰普变得多话起来。“我上个星期还和包裹邮寄处的总管说起,他告诉我在美国和英国——战争前他休假时去过——那里真有些人整天坐着什么也不干,光写广告。” 斯瓦米说:“过去那些做广告代理的人现在都不知道去哪儿了。” 格涅沙问男孩:“你觉得我们需要吗?” 斯瓦米说:“您干吗要问他?如果问我的意见,我可以直接告诉您,如果没有广告,报纸看起来就不像报纸,人家也会以为这份报纸没什么影响力。” 帕泰普接着说:“如果没有广告,就意味着有更多的版面要填满。二加二是四,还有最后的四栏,那就是八栏,还有头版的……” 格涅沙说:“我们会登广告的,而且我知道有个人肯定会登广告。毕哈利,毕哈利百货商店。就在头版。” “你还认识谁?”男孩问。 帕泰普皱起了眉头。“我们最好任命一个业务经理。” 斯瓦米朝帕泰普笑着说:“这是个非常好的主意。我觉得格涅沙先生就是最佳人选。” 这个提议得到一致通过。 男孩轻轻推了推斯瓦米,于是斯瓦米说:“我觉得我们还需要任命一个助理编辑。最佳人选就是这个孩子了。” 这个提议也得到大家的一致响应。几个人又商量好,在《信仰报》头版的主办人员名单上注明:总编辑斯瓦米,编辑帕泰普。 ※※※ 在接下来的两三个星期里,格涅沙好几次后悔自己踏进了报纸这一行。那些电影公司都很傲慢。他们说已经有足够的广告了,而且对《信仰报》刊登的影评——尽管都是正面的评论——是否能稳固印度电影的地位表示怀疑。“印度的电影产业,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健康,”格涅沙阐述他的观点,“一旦战争的影响渐渐消失,砰!这一产业就要走下坡路了。”电影公司的老板们建议《信仰报》只关注宗教问题就行,无须涉足什么电影产业。“好吧,”格涅沙气急败坏地说,“那就不登影评,一个字都不登。《信仰报》会当作压根儿没有印度电影这回事。”但他马上意识到,如果这样报纸的文化版就会有两栏变成空白,他只得放低姿态。“很抱歉我发了脾气,希望你们不会因为我的无礼而受到影响。”尽管如此,电影公司还是拒绝给《信仰报》免费赠送电影票。如此一来,格涅沙只能自掏腰包,让那个男孩看了两场电影,然后回来写影评。 做业务经理是件尴尬的事情。这意味着他要去见那些认识的人,谈论一下印度时事,然后跳到下一个话题,要求别人买广告。这实非明智之举,因为他并不想让别人把他和《信仰报》联系起来。 到最后,他放弃了拉广告的念头。格涅沙从他那些开商店的客户手中拿了一些两三英寸广告的订单,决定无偿为其他的商家刊登广告。他为所有能想得起来的商店都写了广告词。但这并不容易,因为这些商店都差不多,翻来覆去写“最好的质量,最低的价格”或者“高品质的商品,有竞争力的价格”也不是回事。最后,他想出一个新招数,凭空捏造了一些村庄、商店和一些不存在的便宜商品登在报纸上。 斯瓦米很满意。“是杰作啊,先生。” 帕泰普说:“您提到的这个‘劳斯·洛赛思’在什么地方?” “凯斯克迪廉价商店?上个星期刚开业。” 男孩拿出来的影评令报纸有被控诽谤之虞。 “我们可不能登这个。”格涅沙说。 “你当然可以这么说。你不过就是出去拉点广告。而我呢,看这两部电影需要在电影院整整坐六个小时。” 影评必须重新写过。 男孩说:“反正是你的报纸,先生。如果你让我撒谎,关系到的可是你的名声。” “您写的关于穷人基金的文章怎么样了,先生?” “就在这里。这篇文章一定会使纳拉亚成为笑柄的,旁边再登上莉拉写的社会公益工作的报道,纳拉亚会被我们彻底打垮。” 他拿出莉拉的文章。 “为什么这里全是标点符号?”男孩问。 “把那些标点符号都去掉。” “是篇不错的小报道,先生。”斯瓦米声音柔和地说。 文章是这样的: 我的社会公益工作 作者:莉拉·拉穆苏米纳尔 去年十一月,我怀着谦卑的心情,用现金和食品救济了225名穷人。所有的花销都来自特立尼达人自愿的捐赠。 十二月,我救济了213名穷困儿童。花销是由我和我的丈夫——格涅沙·拉穆苏米纳尔,学士、通灵师——提供的。 今年一月一日,印度新闻工作者及集会组织者斯瓦米博士与我接洽,要我立即提供资金援助。他组织了一场为时七天的祷告会,每天为近200位婆罗门及其他325人提供食宿(根据斯瓦米博士的统计)。祷告会食品供应短缺。我给予他资金上的支持。因此他得以在祷告会的最后一天,也就是一月七日,为500位婆罗门和344个穷人提供了食物。 二月,我拜访了斯威特农场,在那里我遇见了大约425名儿童。他们都是贫穷的孩子。我给了他们食物,并向最贫穷的135个孩子赠送了玩具。 三月,在泉水村的住宅,我接待了42名非常贫穷的孩子。我觉得有必要承认,虽然我给他们所有人都提供了食物,但只能送给其中12个最贫穷的孩子衣服。 在向特立尼达公众提供这篇不完整的报告以供检查时,我希望大家知道,我要向很多特立尼达人表示感谢,他们自觉自愿地捐钱,不论种族、种姓、肤色和宗教信仰,给最贫穷的孩子带来了慰藉。 《信仰报》就这样付梓印刷了。 那个男孩兴致勃勃地设计版式。他在头版和三版放了报眉,在三版的最上方还登了二十四磅的斜体字: 飞机在今天是一个常见的事物,大家普遍将该领域所取得的成就归功于过去的四十年。但研究表明事实并非如此,斯瓦米博士将在这篇文章中向大家揭示,早在两千多年前—— 然后是巨大的黑体字:古代印度也有飞行器。 男孩知道各种各样的小标题,并用在了几乎每一段的前面。他将每篇文章的最后一段设为斜体,最后一行则转为粗体。 印刷厂的巴斯迪奥事后告诉格涅沙:“先生,如果你再让那个男孩送什么东西来印,我想我一定会拧断他的脖子。” [13]原文为拉丁文,是古罗马著名讽刺诗人尤维纳利斯的警句。​[14]原文为拉丁文,也可译为“力克困难获殊荣”。英国皇家空军将这一格言用作鼓励士兵的口号,因此广为人知。​[15]18世纪启蒙思想家伏尔泰的名言。​[16]“排泄”与“撤离”在英文中为同一个词evacuation。​[17]萨纳坦派是特立尼达印度教教徒中的主流教派。​ 十 击败纳拉亚 “如果需要进一步的证据来证明,我走上这条道路完全是天意使然,只要想想那些导致纳拉亚下台的事件就会一目了然。”格涅沙在《罪恶的年代》里写道。 在特立尼达,以一个人不正当地挪用公共财产为由而鄙视他,是不甚礼貌的。因为当这个人的丑事暴露在公众面前时,他已经十分可笑了。纳拉亚的事情暴露后,这个可怜的家伙被编入卡里普索小调四处传唱。《信仰报》出版之后,纳拉亚的地位就更岌岌可危了。 “先生,现在是您把他一举消灭的时候了,”毕哈利说,“如果给他两三个月的时间恢复,砰!人们便不会再嘲笑他,转而又要相信他的话了。” 但是没人能想出什么好的办法。 莉拉说:“我会像我爸那样,好好揍他一顿。” 毕哈利建议举办更多的讲座。 男孩说:“干脆把那个狗娘养的绑架了,先生。” 斯瓦米和帕泰普也动了很多脑筋,但仍然没什么想法。 当时正是印度的结婚旺季,打嗝大婶非常忙。 苏拉杰妈妈也在帮着出主意。就在这个时候,命运女神给了他们一个彻底打垮纳拉亚的机会。 《信仰报》第一期出版后的第二天,《特立尼达哨兵报》发布消息称,有个印度实业家愿意捐出三万美元,帮助特立尼达印度人发展文化事业。这笔款项暂时由特立尼达政府保管,直到一个能担当重任的印度团体出现。 纳拉亚立即声称由他担任主席的印度联合党有足够的资格,完全有能力处理这笔三万美元的捐赠。 莉拉不以为然地说:“他们当然能够处理,给多少他们就能处理多少。” “是上帝给了我们这个机会,”毕哈利说,“但我们必须立即行动。纳拉亚的联合党在四星期之内就要开第二次全体会议。您有什么办法在那次会上采取什么行动吗?” “我一直在想呢。”格涅沙说。一瞬间,毕哈利仿佛又看到了过去的那个格涅沙,那个还没有成为通灵师的格涅沙。 ※※※ 四天之后,据《特立尼达哨兵报》驻圣费尔南多记者报道,泉水村的格涅沙·拉穆苏米纳尔先生正在计划成立一个特立尼达印度人的代表联盟,名叫印度联盟党。 同一天,纳拉亚在一个采访中称,印度联合党是特立尼达唯一的印度团体代表。它有良好的社会公益工作记录,远比印度联盟党成立得早。有识之士都能看得明白,联盟党的成立只是为了那三万美元的捐款。 双方都写了很多信给《哨兵报》。 最终,印度联盟党宣布其成立大会将在泉水村格涅沙·拉穆苏米纳尔先生的家中举行。大会为私人性质,只有受到邀请的人才能参加。 ※※※ 那个星期六下午,五十几个男人聚集在格涅沙家的底层,他们大多数是格涅沙以前的客户,有律师、法官、律师代理人、出租车司机、小文员和体力劳动者。什么人都不想得罪的莉拉拿出了她的珐琅杯,倒上兑了水的可口可乐给大家。 格涅沙坐在低矮的讲台上,讲台铺着橘红色的地垫,后面的墙上挂着一个猴神哈奴曼的雕像。他背诵了一段很长的祈祷文,然后用芒果树叶在一个铜罐里蘸了水,洒向台下听讲的人。 帕泰普盘腿坐在男孩旁边的垫子上,用印地语说:“恒河的水。” 格涅沙让众人发了重誓保密。 然后,他站起来,把绿色的围巾往肩后一甩。“今天我要说的话非常简单。我们要用好这笔钱,我们要阻止纳拉亚继续制造麻烦。他说他有能力处理好那笔钱,但我们都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众人发出一片赞同的声音。 “印度联合党不是一个很大的机构,在座的人就比联合党的人要多。联合党正在争取新的成员,我在这里呼吁各位都去成立印度联合党的分会。” 人群里传来一片小声议论的声音。 那个男孩说:“我以为我们今天是来成立印度联盟党的。” 格涅沙举起手:“我这样做只是为了特立尼达的印度人的团结。” 人群中有人用印地语高喊:“格涅沙万岁!” “我们不成立联盟党了。要不了三个星期,印度联合党就会举行第二次全体大会,届时将推选出很多联合党官员,我希望你们都能当选。” 众人纷纷鼓掌。 肥胖的斯瓦米艰难地站起身。“格涅沙主席先生,我冒昧请教,怎样才能让您当上主席呢?” 众人再次鼓掌,斯瓦米坐下。 “这正是问题的关键所在:我们怎样才能在联合党全体会议上赢得选举呢?答案就是:我们的代表人数多多益善。怎样才能有足够多的代表呢?通过成立更多分会。我希望今天来这里的五十个人回去之后能成立五十个分会,每个分会派三名代表参加联合党的全体会议。” 斯瓦米再次站起来。“格涅沙主席先生,我再次冒昧请教,我们如何才能每个人都找到三个代表呢?” “有很多很多人愿意帮我这个忙。” 在一片掌声中,那个男孩站了起来。“没错,这听起来是没错,但是你不觉得纳拉亚会采取和我们一样的策略吗?” 人群中响起低声的议论:“这个孩子年龄不大,倒是很有头脑。”以及:“他是谁的儿子?” 斯瓦米还没坐稳就又站了起来。众人给他更多的掌声。他微笑着从衬衫口袋里拿出一封信举了举,直到众人的欢呼声结束,才说:“格涅沙主席先生,如果您同意,我想来回答这个男孩的问题。毕竟,他是我的亲外甥,我亲姐姐的儿子。” 雷鸣般的掌声和呼喊声中有人说:“嘘!嘘!让我们听听他是怎么说的。” “在我看来,格涅沙主席先生,这个男孩几乎自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首先,现在还有谁把纳拉亚当回事?还有谁会听他的?格涅沙主席先生,我是《信仰报》的主编,我们报纸已经把纳拉亚变成了一个笑柄。其次,纳拉亚根本没有那么聪明,他根本想不到这样的策略。” 众人发出一片笑声。 斯瓦米又举起手。“第三,也是最后一点:突袭,我们的突袭将击败纳拉亚。” 人群发出欢呼。“斯瓦米万岁!斯瓦米的外甥万岁!” 帕泰普说:“先生,交通问题怎么解决呢?我在想,我可以从包裹邮寄处弄几辆小货车来……” “我有五辆出租车,”格涅沙回答,“我还有很多出租车司机朋友。” 人群中的出租车司机们笑了起来。 格涅沙的结束语是这样说的:“记住,我们只是为了把纳拉亚拉下台。记住,我们是为了印度人的团结而斗争。”在人群解散之前,他还号召大家:“别忘了你们身后还有一张支持你们的报纸!” ※※※ 第二天是星期天,《特立尼达哨兵报》报道了印度联盟党的成立。根据联盟党主席格涅沙·拉穆苏米纳尔先生的说法,联盟党已经发展了二十个分会。 星期二——《哨兵报》在星期一是不出版的——纳拉亚说印度联合党已经有三十个分会。到了星期三,联盟党说它的会员数翻了一番,达到四十个分会。到了星期四,联合党也说它的会员数翻了一番,已经有六十个分会。联盟党在星期五保持了沉默。星期六,联合党声称其分会数量达到了八十个。星期天双方都没有发布新的消息。 到了下一个星期二,纳拉亚在一次新闻发布会上称,印度联合党显然是最适合接收那三万美元捐款的印度团体,并要求政府在星期日联合党选举之后,立即将捐款转交给该机构。 ※※※ 印度联合党的大会安排在卡拉皮查姆一个互助会的礼堂里举行。这是一幢教会学校式的楼房,有十英尺高的廊柱和镀锌铁皮搭成的金字塔式斜顶。楼上用混凝土浇铸,楼下有格子结构的围栏环绕着的柱子。一块银黑色的大告示板列出了会员可以享受的种种权益,其中包括“免费为会员落葬”。 印度联合党的第二次大会定于下午一点召开,但当格涅沙和他的追随者坐着出租车在一点半赶到的时候,他们只看到三个穿着白衣服的男人,其中一个是黑人,个子颇高,留着长胡子,看起来很神圣。 格涅沙事先警告过身边的人,可能会出现斗殴的局面。所以出租车一进卡拉皮查姆,斯瓦米就举起一根结实的棍子,坐在坐椅的边沿嚷嚷:“纳拉亚在哪里?纳拉亚,你滚出来!我今天要会会你!” 进入开会地点后,他才安静下来。 格涅沙的人迅速占领了礼堂。帕泰普冲在最前面,他的积极让格涅沙吃了一惊。 “纳拉亚不在这里。”那个男孩好像松了一口气。 斯瓦米用棍子敲打着满是尘土的地面。“是个圈套,先生。今天,我可要会会纳拉亚。” 接着,帕泰普跑了回来,说印度联合党的代表现在都在楼上一个房间吃饭。 格涅沙、斯瓦米、帕泰普和那个男孩穿过铺着沥青和石子的院子,来到楼房侧面的木楼梯处。 男孩说:“你们最好把我保护好。如果今天在这里挨了打,我可不会轻易罢休的。” 走到楼梯的中间时,斯瓦米大喊:“纳拉亚!” 纳拉亚就在楼梯尽头站着,是个很矮很瘦的老头,穿着一套脏兮兮的白色斜纹布西装,显得过于肥大。脸上的皮肤皱在一起,露出痛苦的表情,令他整个人看起来很阴郁。看到有人上来,他转身走向阳台,靠在阳台的半墙上,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院子里的芒果树和路另一边的小木屋。 格涅沙和他的追随者吵吵嚷嚷地上了楼,那个男孩比任何人都叫得凶。 斯瓦米说:“拿着我的棍子,先生。一旦他探出头来看,就朝他的光头上狠狠地打,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格涅沙说:“你说得一点也没错。” 男孩插嘴道:“这里有三个证人证明他是自己失去平衡,从楼梯上掉下去的。” 格涅沙没有回答。 男孩又说:“把棍子给我,让我来解决他。” 斯瓦米笑道:“你还太小了。” 格涅沙的支持者到处散发《信仰报》给外面的路人,给吃饭的代表,给院子里闲逛的人。一开始,他们每份报纸还收四分钱,后来干脆白送。 帕泰普冷静地问:“您要我现在冲过去教训纳拉亚吗,先生?我现在没有什么不敢做的。”说完,他突然变得很疯狂。“听着,你们最好把我拉住了,否则我肯定会把那个小矮子揍进医院。把我拉住了!” 周围的人赶紧拉住他。 纳拉亚不再看马路对面,而是转过身,慢慢地朝楼梯口走来。 斯瓦米问:“您要我把他踢下楼梯吗,先生?” 人们也把他拉住了。 纳拉亚看着众人,他看起来像是病了。 “随他去吧,”格涅沙说,“他完蛋了。” 男孩说:“他像一只落水狗。” 他们听到他一步步走下楼梯,每一步都很沉重。 那些吃饭的代表陆陆续续走到阳台上,有的手里还拿着酒杯。他们竭力保持镇静,好像格涅沙和他的人并不在场。他们在靠墙的水斗那里洗手、漱口,有说有笑,声音很响。 格涅沙注意到阳台尽头有个结实的矮个子男人在漱口。他觉得这个男人漱口和往院子里吐痰的样子很熟悉,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那种兴味盎然的样子他绝对在哪里看到过。这个人走起路来一蹦一蹦的,这也让格涅沙感觉似曾相识。 那个男人漱完口,转过身。“格涅沙!格涅沙·拉穆苏米纳尔!” “印达辛加!” 他比以前胖了,还留了胡子,但那种让他在女王学院成为明星学生的充满活力的举止一点都没变。“你好啊,老同学。” “老兄,你现在可是一口牛津腔啊。你怎么样?” “放轻松吧,老同学。你可是对我们耍了个大阴谋。但你看上去不错啊,非常不错。”他摸着自己的圣凯瑟琳协会领带,又蹦了一下。 格涅沙太尴尬了,以至于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老兄,我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你可是拿了最高奖学金的,老兄。” “我学了该死的法律啊,老同学,当然只好从政了。得一步步来,靠嘴皮子吃饭了。” “是啊,老兄。印达辛加可是大学辩论会的冠军啊。” 斯瓦米和其他人站在一边,张大了嘴巴看着这一幕。格涅沙说:“我让你们站在边上保护我了吗?纳拉亚在哪里?” “他在楼下安安静静地坐着呢,正用一块脏手帕擦眼泪。” “好,那就看着他点,别让他再搞什么鬼。” 周围的那群人走开了。 印达辛加并不在意这个小插曲,兀自说道:“现在要常常对农民演讲,完全是两码事。不像在文学社,或者牛津学联讲话。” “牛津学联啊。” “很多年了,老同学。一个学期又一个学期,日子过得飞快。我三次被提名加入图书馆协会,但都没有成功。种族歧视,令人作呕。”印达辛加的脸上闪过一丝悲哀。 “你怎么这么轻易就放弃从事法律了呢?” “对农民演讲,”印达辛加没有回答他,还是自顾自地继续着先前的话,“是门艺术啊,老同学。” “噢,并不是太难啊。” 印达辛加仍没有理会他的回答。“过去几个月我向各种各样的人演讲,积累了一点经验。自行车俱乐部、足球俱乐部、板球俱乐部,老同学,那可不是十分钟就能结束的,每次都得讲点新东西。有一次,在板球俱乐部的选举上,我讲了太长时间,结果油灯都灭了。”他热切地看着格涅沙,“你猜后来怎么了?” “你把油灯重新点上了?” “错了,老同学。我接着讲,在一片黑暗之中。” 男孩跑上楼梯。“会议要开始了,先生。” 格涅沙没有注意到刚才在漱口的人都已经不见了。 “格涅沙,现在我和你是势不两立的两派。可别耍诡计,我会用我的演讲来打败你,老同学。”他又蹦了蹦。 他们一起往楼下走。“老同学,告诉你一件事情,关于演讲经验。有个叫甘伽的人参加了县议会的选举,我支持的另一个候选人赢了,险胜。甘伽就开始闹事,闹得很大,要求重新计票。他做了一个十五分钟的演讲,要求重新计票。啊,会议要开始了,今天来的代表还真多,是不是?” “那后来怎么样?” “哦,重新计票了,我支持的那个人输了。” 屋子里很拥挤。长凳不够坐,很多代表只能靠着格子围栏站着。很多莫名其妙的地方还立着木头柱子,人群因此变得更加混乱。 “没有地方了,老同学。没有想到我们有这么多人吧。我可不要和你坐在一起,我要往前挤挤。别耍什么花招,记住了吗?” 代表们都用《信仰报》给自己扇风。 ※※※ 如果没有《信仰报》上那篇让人觉得他荒唐可笑的文章,如果没有那笔令他显得非常可疑的三万美元捐款,纳拉亚或许会竭力抗争。但他完全没有料到会议的局面会被格涅沙的人掌控,他非常清楚自己的处境十分不利。所以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对格涅沙来说进行得非常顺利。 但有时,格涅沙还是会担心。 比方说,纳拉亚坐在铺着黄白绿三色印度国旗的主席台上,质问帕泰普作为一个在西班牙港工作、在圣费尔南多居住的人,如何能够代表与这两个城市都相距甚远的昆纳里普。 格涅沙立即站起来表示,这完全不是个问题。帕泰普确实是西班牙港包裹邮寄处一名受人尊重的职员,来自圣费尔南多一个有声望的家庭。但毫无疑问,他曾经拥有过昆纳里普的土地。 纳拉亚看上去像是病了。他干巴巴地说:“哦,好吧。我虽然代表西班牙港,但我其实是在大桑格雷工作的,尽管这两个地方只隔了五十英里。” 人群中响起了笑声。每个人都知道纳拉亚工作和生活都在西班牙港。 然后印达辛加开始制造麻烦。在一段持续了十分钟的讲话里,他用无懈可击的英语提出质疑,询问是否所有的分会都已经交纳了会费。 坐在纳拉亚边上的财务主管打开一个蓝色笔记本,封面上印着乔治六世国王的画像。他说很多分会,特别是那些刚刚成立的,都还没有交纳会费。但他表示他们肯定会很快把钱交上来的。 印达辛加嚷道:“违反章程!” 听众席一片沉寂。 他本以为会听到人们附和的抗议声,意外的沉默让他一下子无所适从。他说:“哦,我说,什么?”然后就坐下了。 纳拉亚动了动他的薄嘴唇:“这是有点奇怪。让我查查章程是怎么说的。” 斯瓦米在后排嚷嚷道:“纳拉亚,你有什么章程可查!” 纳拉亚看上去很沮丧,他把本子往边上一推。 “像你这种搜刮别人血汗钱的人,还好意思说要查章程!” 格涅沙站起来:“主席先生,我要求斯瓦米博士收回这些有损名誉的言语。” 与会者们一起大叫:“收回!收回!” “好吧,我收回。喂,刚才谁说了‘闭嘴’?谁想尝尝我拳头的滋味?听着,大家都听明白了。我们今天来不是想和谁打架的,我们只是希望所有的印度人联合起来,我们想要把捐赠的钱用到每一个人头上,而不是一个人。”他带着威胁的口吻说道。 纳拉亚看上去脸色更差了。 人群中再次响起笑声,笑的已经不单是格涅沙的支持者了。 格涅沙低声对男孩说:“你怎么没有提醒我会费的事情?” 男孩回答:“你一个大人,怎么还这么对我讲话。” 印达辛加又站了起来。“主席先生,这是一个民主的团体,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任何团体——我去过很多地方,参与过很多社团——会允许不交会费的会员参加投票的。实际上,我的意见是,从大体上来说……” 纳拉亚问:“这是一个动议吗?” 印达辛加露出受伤的表情:“是的,主席先生。一个动议,当然。” 斯瓦米扯着嗓子喊:“主席先生,你们胡扯什么动议不动议的,还有完没完?现在该听我讲讲道理了。我的动议是,章程应该、应该……” “暂停使用。”男孩提示道。 “……暂停使用,至少那条会员必须付费之后才能投票的规定,应该在这次会议上暂停使用,只在这次会议上。” 印达辛加失去了耐心,捋起一只袖子,开始引用甘地,大谈牛津学联,并说他对印度联合党如此腐败的行径感到羞耻。 纳拉亚一脸受折磨的样子。 格涅沙做了个手势,四个男人冲向印达辛加把他抬了出去。“没有民主!不合章程!”他叫嚷了两句之后,便什么都不说了,安静地任人摆布。 纳拉亚说:“赞成第二个动议的请举手。” 屋子里所有的人都举起了手。 纳拉亚知道败局已定。他拿出一块手帕遮住嘴巴。 场内的气氛突然变了。 那个留着胡子的黑人站起来,发表了一篇很长的讲话。他说他之所以被印度教吸引,是因为他喜欢印度人,但今天所见的腐败行径让他感到恶心。所以,他现在决定要加入伊斯兰教,他让所有的印度人都小心点,因为从现在起他就是个穆斯林了。 财务主管,那个掌管蓝本子的人,是个耀眼的人物,裹着橘色的头巾,穿着丝绸的印度长衫。他说印度人不是什么好人,尤其是印度教徒。他已经对他的人民失去了信心,对印度联合党财务主管这个职务已经没有什么兴趣了。他准备辞职,所以恳请大家不要把他当作候选人。 “不要走,先生,”联合党的成员们大声呼喊道,“不要走。” 财务主管哭着留了下来。 纳拉亚站起来讲话的时候,整个人看起来凄惨无比——他的讲话后来被全文刊登在《印度人》上。“今天在特立尼达的印度民众中间,充满了争执和不满。我的朋友们,这些争执和不满部分是由我造成的。我承认,”他的眼泪流了下来,“我的朋友们,你们能原谅一个老人吗?” “是的,我们能,我们能原谅你。”听众们也激动地哭起来。 “我的朋友们,我们还没有团结起来。现在,如果你们允许,我想讲一个老头、他的三个儿子和一捆棍子的故事。”他的故事讲得并不精彩。“联合起来,我们就能站立;不联合,我们就会倒下。我的朋友们,让我们联合起来,让我们站起来。我的朋友们,贾瓦哈拉尔·尼赫鲁从来没有和查克拉瓦尔蒂·拉贾戈巴拉查理,或者是沙达·瓦拉汉·佩帖尔为了印度国大党的主席职务争斗过。所以,我的朋友们,我不希望成为特立尼达印度民众争执和不满的原因。我的朋友们,我只希望保持我的自尊,并且继续得到你们的尊敬。我的朋友们,我宣布我将不再参加任何公众活动。作为特立尼达印度联合党的首任主席,我将不再谋求连任。” 纳拉亚的讲话引来长久的掌声和欢呼。有些人哭了,有些人喊道:“纳拉亚万岁!” 他也哭了。“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我的朋友们。”他坐下来,擦着泪水,擤了擤鼻涕。 “他是个狗娘养的外交家,先生。”男孩说。 但是,格涅沙此时也在擦拭眼角掉下来的一滴眼泪。 格涅沙是主席职位的唯一候选人,毫无悬念地当选。 斯瓦米和帕泰普成了新当选的助理主席,男孩成了秘书。联合党邀请印达辛加担任秘书长的第四助理,但是他拒绝了。 格涅沙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印度国大党发了一个电报。不巧的是,当时没有碰上任何纪念日。他的电报是这样写的: 圣雄思想长存。特立尼达印度联合党支持你们的独立运动。 祝好 印度联合党主席格涅沙 特立尼达和多巴哥 [18]以时事为主题即兴创作的民歌,流行于加勒比海地区。​[19]牛津大学圣凯瑟琳学院的前身。​[20]牛津大学的学生组织。​[21]牛津大学内的读书爱好者组成的一个协会。​[22]查克拉瓦尔蒂·拉贾戈巴拉查理(1878-1972),律师、作家、政治家,曾担任印度总督。​[23]沙达·瓦拉汉·佩帖尔(1875-1950),印度著名政治家、社会活动家,在印度独立运动中起了重要作用。​ 十一 上院议员 第二期《信仰报》没有问世。 不用再办报纸,斯瓦米和帕泰普显然松了一口气。但男孩是这样对格涅沙说的:“我不想再掺和这个小孩子的把戏了,听到没有?”他还告诉斯瓦米:“下次你要是再办报纸,千万不要叫我了。” 但《信仰报》的作用已经发挥出来了。纳拉亚遵守了他的承诺,从公众的视野中隐退。特立尼达历史上第一次全民普选的拉票活动已经开始,他却无所事事,待在西班牙港姆卡拉普自己的家里,大门不出。《印度人》不再刊登“人人互相教育”和“沿着峭壁飞向星辰”之类的口号,而改为摘录古典印度典籍,那只“小鸟”也不再聒噪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叫作“婆罗门围炉夜话”的栏目。 格涅沙完全没有时间处理印度联合党的事务。离大选还剩两个月,他发现自己已深陷其中。印达辛加决定要在格涅沙的选区竞选。虽然毕哈利和斯瓦米都劝他参加选举,但其实是印达辛加的决定最终促使格涅沙下决心参选。 “先生,纳拉亚对于宗教空想家的看法还是有点道理的。苏拉杰妈妈也是这么说的,她说为人医治心病好虽好,但总归不如让大家吃饱饭重要。” 格涅沙问莉拉的意见。 她说:“你还是应该去竞选的。你不会甩手,看着那个毛头小男孩骗大家吧?” “印达辛加可不是毛头小男孩了。” “很难不那么想。苏拉杰妈妈是对的,你知道。上太多的学是件很糟糕很糟糕的事情。你是在家自学的,可你比号称什么去过牛津读书的印达辛加成熟多了。” 打嗝大婶哭着说:“格涅沙啊,我的孩子,这句话我就等你亲口说出来啦。参加竞选、帮助穷人是你的责任啊。” 就这样,格涅沙参加了选举。 “但是,”莉拉警告他,“看到我的丈夫和各种低等人因为各种低等的问题吵来吵去,真让我高兴不起来。我可不想看到你让自己名誉扫地。” 他当然没有名誉扫地。他的竞选活动算得上是特立尼达历史上最清白的,他没有参加任何论坛活动,也没有组织什么造势大会。他的竞选海报是最简单的:“格涅沙会做他能做的,投格涅沙一票就是投上帝一票。”有时候是更加简单的口号:“格涅沙将获胜,格涅沙是上帝的人。” 但斯瓦米和帕泰普为他安排了很多祷告会。他努力地丰富了他的“通往幸福之路”的演讲。现在的演讲需要三辆,甚至四辆出租车运送他的书。在演讲到一半的时候,他会用印地语随意地说:“今晚的听众中,可能有一两个人会有兴趣了解我将于下个月参加的选举。我什么承诺也不能对你们做。每一件事情,我都听上帝和良知的指引,就算这个指引会引起你们的不满,我也在所不辞。也许你们还记得,我们刚刚谈到灵魂转世的理论是古希腊一位哲人提出来的,但是今天晚上我带了一些书来向你们证明,这个理论的起源其实不是希腊,而是印度……” 有一天毕哈利说:“先生,苏拉杰妈妈觉得您房前的招牌看起来不太好,她说招牌已经发霉了,影响整幢房子给人的感觉。” 于是格涅沙取下了那块写着若为求财,恕不奉陪的招牌,挂上了一块新的、更加简洁的招牌,上面写着:随时可在此获得精神的慰藉。 某天晚上的祷告会上,格涅沙注意到那个男孩又出现了,在一群帮忙的人中间把书从出租车搬上讲台。斯瓦米说:“先生,我把他带来,要他为自己说过的话向您赔礼道歉。他说他想通过做海报什么的来弥补他的过失。先生,他哭了很久。您别看他小,他写标语的水平可是一流的。” 男孩的字写得确实很漂亮。他不只简单地写字母,还喜欢给每个字母加上阴影,有时候甚至看不清楚他到底写了什么。但他的确很认真,每个人都喜欢他。帮着一起写标语的毕哈利说:“先生,有时候我真希望老天也给我这样一个儿子。苏拉杰虽然也不错,可他就是没脑子,上学每升一级都吃力得很,这真让我沮丧啊。他爸爸我可是个聪明人,苏拉杰妈妈也不差。” 毕哈利的赞扬让那个男孩更加卖力了,他想出了整个竞选运动中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海报: 格涅沙 能干 和蔼 充满活力 真诚 神圣 从一开始,印达辛加就没什么胜算。但他顽强不屈,代表“进步和统一党”参加竞选。这个简称为“进统党”的组织是在竞选开始前两个月匆匆成立的。进统党的宗旨和机构组成一概模糊不清,印达辛加得亲力亲为准备一切。他的讲话拖沓冗长,是深思熟虑后的产物——后来这些讲话稿结集成书,是为《殖民主义:四个演讲》,内容分别是殖民主义经济学、殖民主义之思考、压迫解析、自由之路。印达辛加带着自己的黑板和一盒彩色粉笔四处旅行演讲,黑板是用来画示意图解释他的理论的。孩子们喜欢他,总是在演讲开始前或结束后缠着他索要“你准备扔掉的那些粉笔头”。年长一些的人则称他为“活字典”。 有那么一两次,印达辛加试图攻击格涅沙,但他很快就学乖了,绝口不提格涅沙;而格涅沙从来没有在他的演讲中提到过印达辛加。 随着投票日的临近,莉拉越来越不喜欢印达辛加。“他在那里用花里胡哨的口音讲些花里胡哨的话,我真搞不明白怎么没人往他头上扔些大家伙。” “莉拉,这样说可不厚道。他是个好男孩。我可以告诉你,他的竞选活动干净得很,特立尼达的其他候选人可不见得能如此。”格涅沙说。 莉拉转向毕哈利:“你听到他说什么了吗?这种好心肠和宽容在特立尼达可是很危险的。看来他还没有吃够像纳拉亚这种人的苦头。” 毕哈利说:“嗯,先生说的还是很对的。印达辛加是个好男孩,但他还是个男孩。他就是喜欢讲大话,对我们来说,这是好事。我能明白,格涅沙先生也能明白,但普通人就未必明白了。” ※※※ 一天晚上,格涅沙很晚才回到泉水村。那天他去了竹道村演讲,那是他所属选区最边缘的地方。楼上的客厅里,莉拉、毕哈利和那个男孩围坐在餐桌边上,像往常一样在写海报。但格涅沙看到有个人跪在冰箱前,正在给铺在地上的标语“格涅沙是上帝的人”涂颜色。那是个胖子,但不是斯瓦米。 “你好啊,先生。”那个男人随意地和他打了个招呼,继续埋头涂颜色。 是莱姆罗甘。 “你好,莱姆罗甘。好久没有见到你了。” 莱姆罗甘头没有抬头:“忙啊,先生。店里的生意很忙。” 格涅沙说:“莉拉,赶紧给我准备点吃的。家里还有什么剩下的,我可以全部消灭干净。我都快成饿狼了。不过莉拉,难道你没有招待你爸爸吃点什么吗?” 她赶紧向冰箱走去。 莱姆罗甘继续保持给标语上色的姿势。 “你觉得怎么样?” “先生,写得非常好啊。”莱姆罗甘回答,仍然没有抬头。 “是莉拉想出来的。” “先生,她就是这么聪明。” 莉拉递过可口可乐。 用两手撑住上身的莱姆罗甘跪着笑了起来。“我好多年前就开始卖可口可乐了,可是,你知道吗,我还从来没有喝过这玩意儿。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你有没有注意到,木匠住的总是破房子?” 莉拉说:“当家的,吃的东西都在厨房里呢。” 格涅沙穿过客厅,走到后阳台边上的那间大屋子。 莉拉的眼睛里泛着泪光。“当家的,这是我嫁给你以后第二次为你感到骄傲。”她说着,轻轻靠在格涅沙身上。 格涅沙没有把她推开。 “上次是你帮那个男孩杀了云朵,现在是你这样对我爸爸。” 她擦了擦眼泪,让他在餐桌旁坐下。 ※※※ 在投票日到来前的那个星期,格涅沙决定停止通灵师的活动,举办一场盛大的为期七天的祷告会。 他说:“从小我就对自己说,我一定要自己办一个祷告大会,但我总是太忙,找不到时间。” 那个男孩说:“但现在正是应该多去一些地方,让更多的人听到您演讲的时候啊,先生。” 格涅沙显得有点悲伤:“是啊,我也知道。但我觉得,如果我现在不办一场祷告大会,这辈子都没有机会了。” 莉拉不同意。“对你来说是很容易,只要坐下来背诵背诵经文,讲些道理给大家听。但我告诉你吧,他们来参加祷告会可不是为了祈祷,而是来吃白食的。” 但是,打嗝大婶、苏拉杰妈妈和莱姆罗甘都支持格涅沙的想法,帮着莉拉准备了一个星期的伙食。祷告大会在底层的大厅里举行,吃饭就到边上用竹子搭出来的餐厅,餐厅后面还特意搭了个临时厨房。木柴在地上挖的大坑里燃烧,坐在坑上的大铁锅里煮着米饭、木豆、土豆、南瓜、菠菜和各式印度蔬食。人们从很远的地方赶来参加祷告大会,就连组织过很多祷告大会的斯瓦米也说:“这是我组织过的最大最好的一次了。” 莉拉抱怨前所未有的累;打嗝大婶因为刮风打嗝打得相当厉害;苏拉杰妈妈则不停地说手不好使。 但莱姆罗甘对格涅沙说:“女人就是这副德行,先生。她们爱抱怨,但心里其实最喜欢这类大聚餐了。莉拉的妈妈就是如此,总是到各种各样的婚礼上唱歌,回来第二天嗓子就哑了,还抱怨个不停。可是下次只要一有婚礼,你回头一找,咳,她早跑去参加婚礼了。” 格涅沙摆出了高姿态,在祷告大会的最后一个晚上,也就是投票日的前夜,邀请了印达辛加。 莉拉对苏拉杰妈妈和打嗝大婶说:“我的丈夫就是这个样子啊。有时候这些男人好像疯了一样。” 苏拉杰妈妈边用一根近一码长的大勺在锅里搅动着木豆菜,一边说:“啊,亲爱的,但我们要是没有了他们,又该怎么办呢?” 印达辛加穿着一件牛津纺的外套来了,斯瓦米作为活动的组织者将他介绍给听众。“我将用英语向大家介绍这位先生,因为我觉得他已经不会讲印地语了。但我想你们和我的看法一样,他讲起英语来确实像个地地道道的英国绅士。他在外国受了教育,刚刚回国,一心想着要帮助特立尼达的穷人。女士们、先生们,有请印达辛加先生,英国伦敦牛津大学文学硕士。” 印达辛加蹦了蹦,摸了摸领带,然后傻乎乎地开始大谈政治。 ※※※ 印达辛加输光了他的积蓄,还和同样输光了积蓄的进统党秘书大吵了一架。印达辛加说进统党承诺过会赔偿成员因竞选活动而遭受的经济损失。但他发现让进统党兑现这一承诺是根本不可能的了。因为竞选失败后,这个党便也不复存在。 泉水村的人开始称格涅沙为尊敬的上院议员格涅沙·拉穆苏米纳尔,这是毕哈利的主意。 “你要找谁?尊敬的格涅沙·拉穆苏米纳尔,立法委员会议员?”他总是这样询问来拜访的人。 ※※※ 故事讲到这里,或许我们该停下来,回顾一下格涅沙的个人发展史,从教师到按摩师,从按摩师到通灵师,从通灵师到上院议员。这时他开始写自传《罪恶的年代》。他在这本书里把他的成功(他请读者原谅他使用了“成功”这个词)归功于上帝。通过这本自传,可以看出他非常相信宿命,而他个人地位的不断上升好像也确实是上天注定的事情。如果他早出生十年,按照特立尼达印度人那个时候对教育的看法,他父亲不可能把他送到女王皇家学院去读书。他可能成为一个学者,而且是一个平庸的学者。如果他晚出生十年,他很有可能被他父亲送去美国、加拿大或者英国读书,然后成为一个职业人士——那个时期印度人对教育的态度已经完全改变——格涅沙很可能成为一个不怎么成功的律师或者一个医疗事故频出的医生。如果,一九四一年美国人驻兵特立尼达的时候,格涅沙采纳了莉拉的意见到美军基地去谋了份工作,或者和其他众多难以糊口的按摩师一样成为出租车司机,那么他永远也没有机会成为通灵师,可能也就被毁了。今天这些按摩师们,就算他们去美国镀了金,也已很难维持生计。现在在特立尼达,已经没有人相信那些江湖牙医和缺少现代医学知识的按摩师。格涅沙以前的那些按摩师同行们都转行去开出租车,但开一英里只能挣三美分,因为竞争实在太激烈了。 “很明显,造物主就是要让我成为一个通灵师。”格涅沙写道。 就连他的那些敌人,也为他提供了帮助。没有纳拉亚的攻击,他可能会一直安心当他的通灵师,永远也不会去从政。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就在特立尼达的民众最需要驱魔的时候,格涅沙当上了通灵师。那个时代已经一去不返,但有些人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今天在特立尼达的穷乡僻壤,仍能找到那些贫困拮据、苦苦谋生的通灵师。冥冥之中,老天指引他走上驱魔的道路,也在他该离开的时候启示了他。 ※※※ 作为上院议员的首次经历令格涅沙有被羞辱的感觉。立法委员会的新成员和他们的妻子被邀请到总督府赴宴。尽管一家新成立的激进周刊称这是帝国主义的阴谋诡计,但所有的新成员都出席了,不过并非每个人都带上了妻子。 莉拉是因为害羞,但她借口说她无法忍受用别人家的盘子吃饭。“就像到餐厅去。你不知道吃的是什么,也不知道是谁煮的。” 听到她不去,格涅沙暗自松了口气。“我必须得去,但我不会理会那些刀叉的规矩。我还是会和平时一样用手抓着吃,不管总督还是其他人,都管不着。” 但去参加晚宴的当天早上,他咨询了斯瓦米。 “先生,您首先要有心理准备,您是绝对不会喜欢吃到嘴里的东西的。用刀、叉和勺子吃饭,就像是一次恐怖事件。”然后,他向格涅沙概述了吃西餐的规矩。 格涅沙说:“不,不。切鱼刀、汤勺、水果勺、茶叶勺,这些规矩都是谁没事做想出来的?” 斯瓦米哈哈大笑。“先生,您就像我以前那样做吧,看别人怎么弄,您就怎么弄。去之前好好吃些上好的米饭和木豆菜。” 对摄影师来说,这个晚宴倒是能有收获。格涅沙系着腰布,穿着长衫,包着头巾;西班牙港一个选区的代表穿着卡其布西装,戴着太阳帽;第三个穿着马裤;第四个,显然是为了遵守参加竞选时所做的承诺,穿着短裤,还敞着衬衫;那位肤色最深的上院议员穿着三件套的蓝西装,戴着黄色的羊毛手套和单片眼镜。其他男人都极像企鹅,有时连黑色的脸都像是企鹅的脸。 一个信基督教的印度议员没带妻子,他说自己从来没有妻子。他带着四岁的女儿出现在宴会现场。 总督夫人在议员和他们的妻子之间自信地穿梭应酬。那些来客越是不安,她越是有兴趣向他们显示她的社交手腕。 “普里莫斯太太,为什么你今天看起来和以往大不一样?”她语调欢快地对那个最黑的议员的妻子说。 普里莫斯太太穿着一件十分紧身的大花裙子。她整了整自己的花帽子:“哎,夫人。你上次看到的不是我。那次你在格拉那迪那的母亲联合会上见到的那个,现在正在家带孩子呢。” 边上的侍者适时地递上一杯雪利酒。 普里莫斯太太咯咯地笑着问侍者:“这酒很厉害吗?” 侍者点点头,随后又恭敬地低下头。 “好,谢谢。但我不习惯这酒。” “那要其他的吗?”总督太太在边上问。 “来点咖啡吧,如果你有的话。” “咖啡,恐怕还要等一会儿才能准备好。” “噢,谢谢。我其实也不是真的想喝咖啡,我只是随上流社会的习惯罢了。”普里莫斯太太又咯咯地笑起来。 这时候,大家已经陆续坐下,晚宴开始了。总督夫人坐在普里莫斯议员的左边。格涅沙坐在那个穿马裤的人和那个信基督教的印度人中间。他惊恐地发现,那些他猜测知道怎么吃西餐的人坐得离他很远。 议员们先打量四周的侍者,侍者们避开了他们的目光。然后,议员们开始看着彼此。 那个穿马裤的人嘟囔道:“这就是黑人难以相处的原因。你有没有看到他们的举动?他们真是黑得像地狱。” 没有人接他的话。 汤来了。 “肉汤吗?”格涅沙问。 侍者点点头。 “拿走。”格涅沙厌恶地说。 穿马裤的人说:“你这就不对了,至少应该拨弄几下。” “拨弄几下?” “书里是这么说的。” 格涅沙附近的人似乎没有一个想碰那份汤。 穿马裤的人四处张望了一下,然后说:“这间屋子不错。” “照片很漂亮。”对面敞着衬衫的那个人说。 穿马裤的人疲惫地叹了口气。“真是奇怪,我今天一点也不饿。” “天气太热了。”敞着衬衫的人说。 那个印度基督徒不理旁人,把女儿放在左膝盖上,将汤勺浸到汤里,然后拿出来用舌头试了试温度。“啊——”他示意女儿张开嘴。女孩张嘴喝了一口。“你一勺,我一勺。”印度基督徒说。 其他人看着这一幕。然后,他们没了顾忌,也开始喝汤。 不幸的事情发生在了普里莫斯身上。他的单片眼镜掉到了汤里。 总督夫人赶紧看向别处。 但普里莫斯先生还偏偏叫她。“嘿,嘿,看眼镜掉进去了。” 议员们同情地看着他。 普里莫斯先生恼了。“你们都盯着我看什么呢?难道你们以前没见过黑人吗?” 穿马裤的人小声对格涅沙说:“但是我们什么都没有说啊。” “喂,难道黑人就不能戴单片眼镜吗?”普里莫斯先生回击道。 他从汤里捞出眼镜,擦干净塞进上衣口袋。 敞着衬衫的男人试图改变一下话题。“不知道他们会付我们多少车钱。我可没有要求和总督一起吃饭。”他朝着总督的方向晃了一下脑袋。 穿马裤的男人说:“反正他们肯定会付我们钱的。” 这顿晚宴对格涅沙来说简直是折磨。他感到自己格格不入,非常不舒服。他变得越来越阴郁,几乎拒绝了每一道菜。他感觉自己又变成了那个第一次出现在女王皇家学院的小男孩。 ※※※ 那天晚上回到泉水村的时候,格涅沙火气大极了。“想要出我的丑,出我的丑。”他嘴里不停地嘀咕。 “莉拉,过来,姑娘,弄点吃的给我。”他叫喊着。 她走了出来,嘲笑地看着他:“当家的,你不是去和总督共进晚餐了吗?” “不要说笑话了,姑娘。我受够了那个什么晚餐。现在我要吃东西。我要让他们看看,让他们看看。”他一边恨恨地说着,一边把手指伸进米饭、木豆菜和咖喱里面,使劲地搅拌起来。 [24]这一组词英文的第一个字母分别是G、A、N、E、S、H,巧妙地构成了格涅沙名字的拼写。​ 十二 从上院议员到帝国勋章获得者 没过多久,格涅沙决定移居西班牙港。每天在泉水村和西班牙港之间来回奔波让他觉得很累。尽管政府支付了足够的交通费,但他知道就算他住在西班牙港,还是可以和其他的乡村议员一样申请交通费用。 斯瓦米和男孩来送别。格涅沙已经有点喜欢上这个男孩了:格涅沙在他身上看到了很多自己的影子。 “不用担心,先生,”斯瓦米说,“印度联合党已经为他做了一些安排,会提供一小笔文化奖学金,让他边旅游边学习。” 毕哈利、苏拉杰妈妈和他们的二儿子迪帕拉杰帮着打包行李。后来,莱姆罗甘和打嗝大婶也来了。 苏拉杰妈妈和莉拉互相拥抱,她们都哭了;莉拉把花园里种的蕨类植物都送给了苏拉杰妈妈。 “我会好好养的,亲爱的。” 打嗝大婶说:“你们两个,干吗弄得好像谁要去结婚了,再也见不到了一样。” 毕哈利把手伸到背心底下,咬着嘴唇说:“格涅沙必须得走啊。他在这里已经完成了他的使命,现在上帝在别的地方召唤他了。” “我真希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希望我从来没有通过灵。”格涅沙突然伤心起来。 毕哈利把手放在格涅沙的肩膀上。“您只是说说而已,先生。我知道,离开一个住了十一年的地方确实很难。但看看今天的泉水村,新修的路、我的新铺子、自来水管。明年这里就要通电了。都是您的功劳啊。” 大家把包和箱子搬到院子里。 格涅沙走到芒果树下。“我们把这个给忘了。”他把那块格涅沙,通灵师的牌子摘了下来。 “别扔,我们把它放在店里。”毕哈利说。 格涅沙和莉拉上了出租车。 莱姆罗甘说:“先生,就像我以前说过的,你是我们家的异类。” “啊,莉拉,亲爱的,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苏拉杰妈妈带着哭腔说,“你看起来累坏了。” 出租车发动了,众人挥手。 打嗝大婶打了个嗝。 “迪帕拉杰,快把这块牌子拿回家,然后过来帮你妈妈搬这些植物。” 莉拉回头向大家挥手。门廊已被清空;房子的门窗开着;柱子上的两尊石象背对着背,望着相反的方向。 ※※※ 很难确切地说出格涅沙何时不再当通灵师。在他移居西班牙港之前,他已经越来越多地活跃在政坛上,偶尔驱一两个恶灵。但直到后来,当他把泉水村的房子卖给一个来自孟买的首饰商人,在西班牙港时髦的圣克莱尔区买了幢新房子时,才正式摆脱通灵师的身份。那个时候,他已不再系腰布、裹头巾。 莉拉不喜欢西班牙港。她常常随打嗝大婶跑来跑去,也经常去看苏敏特拉和莱姆罗甘。 但格涅沙发现对一名上院议员来说,西班牙港是个令人愉快的地方。他习惯了新的环境,甚至喜欢上了它。城里有两家图书馆,还有那么多书店!他不再买印度学、宗教和哲学方面的书,而是从书店抱回大部头的政治著作。他常常和印达辛加长谈。 起初印达辛加仍为竞选的事耿耿于怀。“特立尼达真是个奇怪的地方,不看一个人的想法,只看这个人的做派。”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印达辛加的火气渐渐消散,开始和格涅沙一起研究新的政治理论。 “老同学,我突然灵光一现想到了这个理论。我在读路易斯·费希尔讲甘地的书。印度社会主义——印度教加社会主义,这可是个热门的东西,老同学。大纲我已经拟出来了,细节还需要再斟酌一下。” ※※※ 格涅沙已然成了一个重要的公众人物。他的名字常常出现在报纸上。他在立法委员会内外的讲话被详详细细地报道。他带着那些不满的出租车司机、扫街的工人或者鱼贩子到立法院抗议时被拍的照片更是媒体喜爱的素材。他常常召开记者招待会,或是写信给报社。他所说的话、所做的任何事情,都是新闻。 ※※※ 他是立法委员会的不安定因素。 是他把退场抗议带到了特立尼达,进而使之变成了一种非常流行的抗议方式。想出这个方法并非是灵光一现,刚开始它还很不成熟。起初他只是耍赖地躺在委员会的桌子上一动不动,警察不得不把他抬走。他的这种行为大大激发了公众的兴趣,一夜之间,他在整个南加勒比海地区变得非常有名。他的照片不断出现在报纸上。然后,他发现还可以用退场来表示抗议。一开始就只是退场;进而发展到退场后接受在门口等着散会的记者的采访;最后,他退场,接受采访,再到沃德福德广场向成群的乞丐和无所事事的人们发表演讲。总督常常不得不疲惫地举起一只手,遮住前额无奈地说:“拉穆苏米纳尔先生,这次我们又怎么得罪你了?请不要再退场了。”报纸每报道一项法案通过,随之而来的副标题必定是“格涅沙为示抗议退场”。后来,标题被缩短,通常是这样: 土地安置法案通过 格涅沙退场 一首关于他的卡里普索小调流行起来,它是一九四七年狂欢节游行上演奏的第二首曲子。歌词是这样的: 反对党有这样一位先生 得了立法便秘症 什么都可以出——法案,法案 但是到了这位先生这里 啥都出不来 这个小调很显然是在暗指《有益的排泄》一书。但在这首小调尚未传唱之前,格涅沙已经发现他的通灵师生涯变成了令人尴尬的背景。《上帝告诉我的事》中的某些段落常常在委员会议厅里被大声朗诵。一九四六年十一月,也就是他出版《上帝告诉我的事》后的第四个月,他想方设法收回了《罪恶的年代》及其他出版物,并关闭了格涅沙出版有限公司。 毫无疑问,这一时期格涅沙是特立尼达最受欢迎的人物。他一次也没去参加总督府的鸡尾酒会,也从不赴那里的晚宴。他常常向总督府递交请愿书,揭发一桩又一桩丑闻。而且他愿意帮助任何阶层的人,不管是贫穷还是富有。他不会因为施人恩惠而索要无度,总是说:“你能负担起多少就给我多少。”像普里莫斯和印度基督徒那样的议员,都有固定的价码,他们穿着西装礼服参加总督府的每一场鸡尾酒会。很难说他们两个真的代表了选民的意愿。那个印度基督徒变得什么都不缺;而普里莫斯的钱多到足以去买一个骑士的头衔。 在殖民办公室的报告上,格涅沙被定性为缺少民间支持、不负责任的挑衅者。 ※※※ 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帝国荣誉勋章的获得者。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 一九四九年九月,南特立尼达地区的不少甘蔗园爆发了大规模罢工。这是自一九三七年油田暴乱以来最大的罢工事件。罢工者焚烧了大片甘蔗地,警察殴打被捕的人,还往他们脸上吐唾沫。报上全是来自敌对双方抗议和镇压的消息。人群中弥漫着对罢工工人的同情,那些习惯于明哲保身的人骑自行车经过纠察队员身边的时候,也会压低声音说:“兄弟们,要坚持住!” 当时格涅沙正在多巴哥调查帮助儿童基金会的丑闻。对于罢工这件事,他发表了一个态度暧昧的讲话,但社会上立马就传出谣言说他会出面调停。甘蔗园的农场主们表示对此一无所知。格涅沙告诉《特立尼达哨兵报》的一个记者,他会竭尽全力研究出一个和平的解决方案。但农场主们表示他们不会同意让一个外来的调解者来参与谈判。格涅沙写信给《哨兵报》,宣称不管农场主们同意与否,他都会介入谈判。 那封信发表之后的几天,格涅沙受欢迎的程度达到顶峰。 格涅沙只从报上读了关于罢工的新闻,其余的一概不知。而且这是自他当选以来第一次处理南特立尼达的危机。在此之前,他把主要精力都放在揭露西班牙港那些部长的丑闻上。对于如何调停罢工,他完全没有想法。正如他本人后来所言:神秘莫测的天意再一次改变了他的命运。 他穿了一套休闲西装去了南方,随身还带了些书,但不是宗教方面的,而是汤姆·佩恩和约翰·斯图尔特·密尔的作品,以及一部希腊政治理论方面的著作。 他前往离圣费尔南多几英里的洛里米尔公园,罢工的人正在那里等他。他感觉到气氛不太对,至少后来他是这么说的。可能因为前一天晚上下了雨,公园里挂着的横幅都被淋湿了,上面的标语看起来不再那么有力。罢工的人光脚踩在泥泞的地面上,把青草都踩没了。 罢工组织者是一个穿着棕色条纹西装的矮胖男人,他领着格涅沙走到主席台上。这个所谓的主席台不过是两个大货运箱,台阶是用几个小箱子搭的,主席台上又湿又脏。把格涅沙介绍给五六个罢工委员会的成员之后,罢工组织者宣布集会开始。 他大声问底下的人:“兄弟姐妹们,你们知道为什么红旗是红色的吗?” 台下的几个记者在他们的笔记本上迅速地记录起来。 “让他们把这些话写下来吧,”罢工组织者说,“在他们的脏本子上写下来吧,我们不害怕他们。告诉我,我们害怕他们吗?” 一个个子不高、长得很结实的男人从人群中走到主席台下方。“闭上你的狗嘴!”他说道。 罢工组织者仍在坚持:“告诉我,我们害怕他们吗?” 没有回答。 那个男人捶了一下主席台,喊道:“废话少说,有屁快放。”他把衬衫袖子捋起来,一直捋到了胳肢窝下,露出粗壮的胳膊。 罢工组织者说:“让我们祈祷吧。” 带头的闹事者大笑起来。“祈祷什么?祈祷你长得再胖点,把衣服给撑破?” 格涅沙隐隐感到不安。 罢工组织者在祈祷之后松开双手。“红旗之所以是红的,是因为上面沾满了我们的鲜血,现在让我们团结起来,作为自由独立的人民,高高抬起我们的头,成为强有力的队伍!” 更多的人围拢上来。看台下的人群把整个主席台紧紧地围在当中。 闹事者叫喊着:“废话少说,回甘蔗园去,求他们收回给你们的贿赂。” 台上的人装作没有听见,继续他的讲话。 罢工委员会的人在主席台的折叠椅上坐立不安。 罢工组织者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说:“怎么回事?我怎么忘了,你们到这里来是为了听伟大的自由战士格涅沙·拉穆苏米纳尔讲话的。” 台下零星地传来了一点掌声。 “你们都知道格涅沙写了那些关于上帝的很有名的书吧?” 那个闹事者摘下自己的帽子上下扇着,尖叫道:“噢,上帝!我们不要听他放屁!” 格涅沙可以清楚地看见那人咆哮时露出的牙床。 “兄弟姐妹们,现在请上帝的好人格涅沙对你们讲几句话。” 但格涅沙显然没有对眼前的局面作出正确的判断,完全错估了形势。他忘了自己是作为一个上帝的代言人在对一群已经失去耐心的罢工者讲话。他仍把自己当成挑战权威的上院议员,把台下的听众当作沃德福德广场上那群无所事事、容易对付的群众。 “我的朋友们,”他说(这是他从纳拉亚那里学来的),“我的朋友们,我知道你们正在受苦受难,但我还是需要进一步研究你们的情况,所以我必须要求你们保持耐心。” 他哪里知道,那个罢工组织者在过去五个星期,天天都在让大家保持耐心。 接下来的讲话就更糟糕了。格涅沙讲了特立尼达的政治局势、经济局势、法律税收,以及反殖民主义的斗争,并且详细描述了印度社会主义的理想。 正当他准备讲罢工如何能够成为建立特立尼达印度社会主义的第一步的时候,骚动爆发了。 那个闹事者扔掉帽子,踩进泥里。“不!不!不要听!”他咆哮着说。 其他人跟着他一起喊了起来。 罢工组织者挥着手,试图让群众安静下来。 “我的朋友们,我……” 闹事者狠狠地跺了跺地上的帽子,大喊:“不!不!不要!” 罢工组织者也在台上跺了跺脚,回头看着委员会的人。“为什么这些该死的黑人一点都不知道感恩?” 那个闹事者暂时忘了他的帽子,冲到台边想去抓他的脚踝,但是没有成功。他咆哮着:“不,不——”又跑回扔帽子的地方,继续踩自己的帽子。 格涅沙试图再做努力:“我的朋友们,我已经……” “格涅沙,你拿了他们多少好处?不,不!” 罢工组织者恼了,对委员会的人说:“就算我再活一万年,我也不会再动一个小指头帮黑人做事了。这些人完全不懂得感恩!” 闹事者还在跺脚。“我们什么都不愿听!不听!不听!”他眼睛里流出了愤怒的泪水。 台下的群众将主席台团团围住。 闹事者转过头面对罢工的人群。“兄弟们,我们要什么?我们要这些空话吗?” 人群齐声大喊:“不!不!我们要工作!工作!” 闹事者就在主席台下。 罢工组织者害怕了,嚷道:“把你们的脏手从我们白人的箱子上拿开!听着,赶快散开,否则……” “我的朋友们,我不能……” “格涅沙,闭上你的狗嘴!” “如果你们不赶快走,我要叫警察了。听着,让警察把你们统统拖走。” 闹事者扯着自己的头发,用拳头捶着胸脯。“你们都听到这个臭胖子放的屁了吗?你们听到他想干什么了吗?” 有人高声尖叫:“来吧,兄弟们,让我们干掉这几个混账东西!” 人群迅速地涌向主席台。 ※※※ 格涅沙逃脱了,警察救了他。但罢工委员会的人都被揍得不轻,穿棕色西装的罢工组织者和另一个委员会成员在医院里待了好几个星期。 后来,格涅沙得知了事情的整个经过。那个罢工组织者确实收受了贿赂,他煽动的罢工不过是资方为了少付工资,在淡季停工的手段。 那个周末,格涅沙召开了一场新闻发布会。他说天意让他开了眼,让他意识到过去的错误。他警告说,特立尼达的劳工运动已经被共产主义者控制,而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他们利用了。“从现在起,我用我的性命担保,我要和特立尼达,以及其他自由世界里的共产主义者斗争到底。” 他在他的最后一本书《走出红色》(特立尼达政府出版社出版,免费索取)里,就这一点进行了详细的阐述。印达辛加说“这本书的书名就充满了资本主义的思想”,他把洛里米尔公园的暴动归咎于格涅沙,因为他残忍地提高了工人们的期望,却又没有为他们提供任何东西。 格涅沙从此再也没有退场抗议过。他开始参加总督府的鸡尾酒会,学会了喝柠檬汁。他也会穿上晚礼服去参加晚宴。 一九四九年殖民办公室关于特立尼达的报告中把格涅沙定性为一个重要的政治领袖。 一九五〇年,他被英国政府派往成功湖,在那里他竭力捍卫英国殖民政府的统治,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特立尼达政府意识到,那之后格涅沙几乎不可能在一九五〇年的大选中再度胜出,于是提名他进入立法委员会,并安排他成为执行委员会的一员。 在那一年的选举中,印达辛加在格涅沙原来的选区胜出。他的竞选宣言是“改良后的印度社会主义理想”。 一九五三年,格涅沙·拉穆苏米纳尔被授予英帝国勋章。 [25]特指工会罢工时派出去宣传罢工目的并阻止不愿罢工的工人上班的人。​[26]汤姆·佩恩(1737-1809),18世纪美国革命家和宣传家。​[27]约翰·斯图尔特·密尔(1806-1873),英国哲学家、经济学家,著名的自由主义法学家。​ 尾声 I2.57次列车上的政治家 一九五四年夏天,在英国一所大学上学的我正在等待某次考试成绩的公布。一天早上,我收到殖民办公室的一封信。信上说有一个特立尼达殖民政府的代表团在英国参加会议,问我是否愿意接待一位来自我祖国的政治家。正逢假期,我有很多空闲时间,便同意了。他们安排我接待英帝国勋章获得者G.R.缪尔先生一天。 那天,我去火车站接来自伦敦的I2.57次列车。乘客们陆续下车,我在人群中寻找有热带黝黑发亮皮肤的面孔。他很容易被认出,穿戴无可挑剔,正从一等车厢里走出来。我欢呼了一声。 “格涅沙先生!”我喊道,朝他跑了过去,“格涅沙·拉穆苏米纳尔先生!” “莱姆萨·缪尔。”他冷冷地说。 [28]格涅沙改了名字,好让自己的名字听起来更像一个英国人。​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